他抬起蛇刀。


    刀尖淬著毒,具備吞噬血肉之能,但卻隻是輕輕地削掉了一小塊表皮,血液流淌,又很快凝涸。


    賀離恨烏黑的眸中,透出血一般的鮮紅微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血跡一點點滴落在磚石之上。


    水牢所牽引的鐵鏈瘋狂亂顫,半空中浮現的天魔虛影仿佛都受到了他身上毀滅之意的吸引,盤旋不定,發出各式各樣可怖的囈語聲。


    蛇刀削掉最後一塊血肉,一具露著白骨的骷髏沉入水底。


    賀離恨站起身,抬手擦拭了一下濺上臉頰的血珠,卻發現渾身幾乎被染透了,形成凝涸的暗紅。蛇刀化為魔蛇形態,順著手腕爬上來,趴在他的肩膀上。


    天魔虛影緩緩消散。


    自從他到了金丹境之後,魔蛇也有所提升,它扭過頭,口吐人言道:“你剛才有失控。”


    “有麽。”賀離恨繼續擦拭著血跡。


    “……注意控製自己,跟你簽訂契約的暗域天魔可都等著你完全瘋掉的這一天呢。”


    “那你呢?”


    漆黑魔蛇停頓片刻,重新鑽回鞘中,隻留下一句:“別放走梅問情,我希望你活著……還有,擦不幹淨的。”


    賀離恨自然而然地將這句話理解為:梅問情能穩定他的情緒,所以不能放走她。連魔蛇也意識到了有一個這樣的逆鱗會發生什麽。


    既然是逆鱗,就要牢牢地握在手中。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掌心:“知道了。”


    ————


    三樓,密室。


    雲雪鳳再次跟她說什麽話題,梅先生都隻是興致缺缺,神色淡淡的,隻得又重新戴回兜帽,將邪道榜的名單放在麵前。


    這類榜單全部都是由一個叫“秘天閣”的組織所編撰的,秘天閣裏的成員行蹤莫測,神龍見首不見尾,誰能知曉這些隱世不出的各族前輩,會經營這些亂七八糟的榜單來挑選弟子、掌控局勢?


    雲雪鳳便是其中一員,所以她才會屢屢提到這些榜單,也算是對修真界和妖族負責的一種表現。


    片刻過去,旁邊支起的酒爐正沸,香氣飄溢。


    梅問情舀起一勺熱酒,將之傾倒進旁邊的空杯內,滾燙美酒順著杯壁滑下,一點點盈滿杯中。


    在杯滿之際,腳步聲起,密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賀離恨換了件衣衫,幹淨整潔,隻有臉頰的血色還未擦淨,剩下一丁點痕跡。他逆著外界的光停在門口,平靜地道:“她死了。”


    梅問情微笑道:“你怎麽這麽厲害,快來。”


    她朝他伸出手。


    第42章 .坦白“不要捏臉。”


    賀離恨握住她的手,坐到梅問情身邊。


    他一身血腥味尚且未清,殘留著淡淡腥甜,但因為過於寡淡,賀離恨自己有些聞不出來,倒是對麵的雲雪鳳在心中長歎一口氣,梅先生待這個滿身毒刺的凶殘美人倒還真是格外不同。


    她曾經也想過陰陽天宮的男主人會是什麽樣的,不過大多時候腦海裏被梅問情的身份所限,總以為會是什麽光風霽月的劍修,所以麵對賀離恨時總會有些錯愕。


    雲雪鳳道:“陰羅道人的名字,將在榜單上銷聲匿跡了。”


    賀離恨順著她所言,望向桌麵上的紙張,在一頁薄薄的紙上麵, 第一百到一百五的邪道榜排名中,陰羅道人烏婷的名字在紙上逐漸消弭,化為一道塵煙,而其餘人的名字卻沒有動,而是一個未知的身份占據了一百零二的位置。


    他寡言不語,眸光卻幽深寂靜地望了雲雪鳳一眼。


    按照秘天閣的規矩,如果榜單之人是被未上榜者所殺,那麽就會有一個新的名字填補這個空位,即便不知道此人的名諱和稱號,下方的上榜者也不會提高排名,隻有曾經上過秘天閣榜單的人動手,才會自動提高排名。


    換而言之,就連秘天閣如今也不知道他沒有身死,當初他的替死術層次太高,若是不仔細勘察、細細深究,根本無從發覺。


    梅問情握著他的手,跟他道:“用不用想個響亮點的稱號?”


    賀離恨卻搖頭:“未知這兩個字,才是最令人恐懼的名號。”


    梅問情大為讚同,伸手撫摸上他的臉頰,指腹輕輕地碰過血跡未淨之處,在她肌膚觸碰的瞬間,那些殘餘的痕跡和腥甜氣息盡數消失,仿佛被冰水凍結、洗淨、再融化。


    賀離恨幾乎沒有察覺,不知道她要做什麽,迷茫地任她摸了幾下,忽然被捏住臉頰,不輕不重地揉了揉。


    他立即攥住梅問情的手腕,墨眸嚴肅苛刻地瞪了她一眼:“老實點。”


    梅問情一本正經道:“我的賀郎如此俊美,就算我隻是想點到為止,往往也是情不自禁,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人家丹蚩樓本就是情報組織,有什麽不知道的?她們都知道。”


    雲雪鳳:“……”


    賀離恨按住她的手,才轉頭看向雲雪鳳:“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多謝閣下,沒有將我要去尋找陰羅道人的消息告知她。”


    如果陰羅道人提前知道有人要拿走她的性命,絕不會束手待擒,她的那番反應完全不像是提前知道的樣子,賀離恨原本以為會多費上一段時間的。


    “客氣了。”雲雪鳳道,“我跟這位娘子相談甚歡,這隻是一點小小的示好,郎君不必放在心上……不過,恕我多言,魔域之內將有變故發生,兩位還是早點離開得好。”


    她一邊嘴上說著離開,一邊卻眼巴巴地看著梅問情,恨不得梅先生立刻開口留下,就算是陪這位小郎君也好……若是有梅先生留在這裏,即便不願意講道論經,能跟隨左右敘敘舊,也可以感覺到恩師故人仍在的安慰。


    賀離恨思索片刻,道:“這個不急,我們會暫且在羅睺魔府住下,還有事要做。”


    他沒有說明是什麽,梅問情也沒開口,仿佛真就聽情郎做主了似的。


    梅問情抬指抵著唇邊,姿態隨意地抬手給賀離恨斟酒,有一句每一句地“詢問情報”,實則是問一問她不在的這些年修真界的近況而已。還不知道身份掀了個底兒掉的賀魔尊捧著酒杯,將溫熱酒水咽下喉嚨,乖巧動人,簡直像一隻無害的綿羊。


    密室內隻剩下雲雪鳳講述的聲音,以及梅問情有一搭沒一搭地詢問。


    “血海魔君?他從前任魔尊死後就有些自甘墮落了,明明是羅睺魔府中心地帶的人物,卻久居外圍,深居簡出,幾年都沒個動靜,也不知道是否是修為停滯,幾乎不露蹤跡……”


    “那些邪修現下猖狂得很,我也是這幾年來這裏才知道的……邪修猖獗,那些旁門左道也是一樣的,沒有一個安分守己。去年寂禪門的住持無言法師圓寂,留下了十六顆舍利子,三月前被千手魔女盜竊,偷得一顆也不剩,動蕩一時,甚為恥辱。”


    “……娘子不知道嗎?看來是不問世事已久了,那個最近兩年揚名修真界的劍道天才沉萱,就是被前任魔尊所滅的歸元派遺孤,她正在聯合其他門派修士,對前任魔尊一脈的魔修與左道之士趕盡殺絕……”


    在此過程當中,梅問情發現隻要提到“魔尊”二字,身旁看似乖巧的賀郎就會忍不住稍稍捏緊酒杯,喉結微動,流露出一點點輕微而又難以掩飾的緊張感。


    這些事情她其實沒多大興趣,一般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注意力全放在賀離恨身上,指尖時不時地戳一下他的腰帶,將上麵垂下來的絲絛用一根手指繞著、打成一個粗糙的活結。


    正因如此,雲雪鳳的話說了片刻之後,她才極為後知後覺地從腦子裏撿出重要信息——歸元派。


    賀離恨滅得門。


    這具身體是因為什麽才閉關千年來著……噢,親姐妹在歸元派、被一位魔修結仇滅門,為了免受牽連、躲避禍事,才膽怯至此。


    梅問情盯著指尖邊的活結,腦海中先是浮現出“賀離恨”三個字來,然後這兩個字又徐徐跟“仇家”兩個字連上了線,她動作一頓,無情地切斷了連線,忽然轉身坐正了。


    梁蘭清,你真是我孝順的好徒弟。


    她剛在心中戳破賀離恨的小小偽裝,結果轉眼又發現自己腳下滿地是雷,竟不知道如何落腳,也不知道賀郎對當年的仇家是個什麽心意,會不會今朝“梅姐姐”叫個不停,甜得像個軟綿綿的糖糕,明日就突然翻臉,要跟自己了結恩怨了。


    問題是這恩怨也不是她的啊。


    梅問情臉色變了又變,雲雪鳳體察人心,發覺不對,跟她眼神對視了片刻,便領悟梅先生的心意,道:“娘子這塊靈石玉精隻值這些,在下便不留客了。”


    “還算值得。”梅問情道。


    聊了這麽許久,酒壺裏的酒都要斟空了。賀離恨的酒量飄忽不定,對某些品種千杯不醉、飲如白水,對某些品種卻又一杯飲盡、便如玉山將傾。


    這酒雖然又甜又淡,但喝了這麽久,他的臉頰、耳側,也稍稍泛紅,墨眸濕潤,連偽裝時點上的那顆紅痣都不那麽張揚妖異了,唇紅齒白,柔軟俊美。


    酒壯慫人膽,賀離恨一會兒要跟她坦白一件大事,喝酒全當助威了。


    梅問情起身告辭離開,自然地勾開他腰帶絲絛上打得活結,像往常一樣握住他的手。賀離恨先是乖順地讓她握住,隨後仿佛又遲鈍地反應過來什麽似的,轉過來回握,將梅問情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並道:“你慢點,我有些暈。”


    他喝了酒,嗓音有點啞,叫得人耳朵都酥了。


    梅問情怔了一下,然後湊過去低聲道:“我抱你好不好?”


    賀離恨似乎考慮了一下,然後回神,立即道:“不行,出門在外……”


    沒能把人哄得鬆口撒嬌,梅問情大為遺憾,但也隻是縱容著、喜愛著他的有主見,忍不住順了順他的發尾青絲。


    兩人走後,被塞了一肚子狗糧的雲雪鳳再度長長歎氣。她拿起那張邪道榜名單,翻轉過來,背麵則是天才英傑榜,其中之前提到的劍道天才沉萱正在第三的位置,不到三百歲,已經踏破金丹、進入元嬰境了。


    “沉萱,上一個劍道天才閔淑貞就是在這個境界隕落的,若是能進入化神,說不定先生會將她視為親傳弟子教導,就看這個沉萱有沒有這個福分了……”雲雪鳳低聲自語,說到這裏,突然想起梅問情對那位郎君的稱呼,其中夾雜著一兩聲“賀郎”。


    她立刻聯想到梅先生對前任魔尊頗為不同的詢問,心中冒出一個荒唐的猜測。即便荒唐,但她這隻雪鳳凰的第六感卻非常強烈。


    雲雪鳳看了看眼前溫過了酒的爐火餘燼,又低頭看了看天才英傑榜單上沉萱的名字,忽然覺得,這位天才的前途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一片光明。


    ————


    踏出丹蚩樓後,那隻巨大的蜘蛛妖物還守候在原地。


    羅睺魔府的歇腳地十分難找,與各大門派做背書的雲生結海樓不同,這裏的客棧酒肆大多是魔修或邪道中人經營,裏頭的規矩極亂,甚至有些根本就是黑店。


    在種種篩選過後,幾近日暮之時,賀離恨終於尋到一家還算規矩的客棧。


    臨近黑夜,價格昂貴倒在其次,隻是這客棧房門一敞開,眼前便是暗酒紅色的燭火燈光,牆壁鑲嵌著各色的柔和夜明珠,一張巨大無比的床榻擺在正中,看起來便十分綿軟,旁邊沒有書案,隻有一張造型奇特的鐵架子,上麵擺滿了……床笫之間的歡愉用具。


    甚至還焚著一點兒淡淡的催情香。


    梅問情認真審視,仔細參考,賀離恨大腦發麻,心髒亂跳。


    他扭過頭看向接引上樓的小妖,渾身磷火、光芒四溢,沒有五官的小妖從磷火光芒中組合出一張嘴,聲音嗡嗡作響、諂媚無比:“這是我們客棧特意為道侶準備的合歡之所,可以盡情雙/修,物品齊全,對兒郎們也關懷備至……”


    賀離恨咬了咬牙根,忍住自己想抽飛它的壞脾氣:“能不能換一間。”


    小妖呆住了,它從幹這行起,就沒見過對這配置不滿意的。哪一個身份實力較高、處在優勢地位的郎君,不想著趕緊哄著女人上床生孩子的?本來郎君們就對女伴有天性的依賴和渴望感,等有了孩子一捆綁,娘子們再想移情別戀就難了,到時候一生一世一雙人也有機會,郎君們大多便能安心。


    小妖呆滯半晌都沒回答,賀離恨深吸口氣,還欲再問一遍,沒說出口,就被梅問情拉進房內,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門扉一關,房間內更是盈滿一種淡淡的暗紅光芒,將皮膚都映得潤白泛粉,透著一股清淺的紅暈。


    賀離恨喉結輕微地上下移動了一下,酒勁兒、燈光、加上一點催情香,這氣氛莫名地就怪了起來,他就算想要立刻張口坦白,也一直憋不出話來,欲言又止幾次,隻得坐到了床邊上。


    這床是真大啊。


    足夠滾好幾圈,從這頭翻到那頭,就是鬧騰個天翻地覆也摔不下去。


    他看著梅問情重新點起一盞小燈放在床邊,中和了室內的暗紅光芒,隨後卸下臂環、披帛,隨手搭在屏風上,再抬手取下發簪。


    她剛剛碰到那支梅花簪的簪尾,就被另一人按住了指尖,聽到側後方傳來賀離恨的低語:“我來吧。”


    梅問情便垂下手,心安理得地稍微低頭,她轉過身,目光盯著賀離恨潤澤的唇、再徐徐上移,路過他高挺的鼻梁、纖長的睫羽,還有薄得仿佛一撫便會泛紅的眼尾,肌膚從白皙中透著淡淡的粉,不知道是環境光的籠罩、還是因他本人就有這些瞧起來十分嬌柔的細節。


    從前,她並不覺得堅韌內斂的賀少俠能被嬌柔這兩個字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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