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這兩股沙浪之中,忽地竄出一點朱紅。


    那朱紅最開始隻有一點,小得像是一滴血珠,仿佛是誰不甚劃破了指尖,低落了一點深紅,落在這沙海之中,然而就在轉瞬之間,那小到幾乎看不清的朱紅,便驀然擴大,化作沙地裏的一碗血、一盆血、一汪血……


    幾個呼吸間,在那翻湧的沙海中,竟汨汨湧出無數血水,匯成汪洋,朝虞黛楚當頭打落,似乎當場就要將她淹沒。


    那血海翻湧間,聲勢好似遠遠沒有沙海浩大,然而其中的詭異、冷酷甚至是殘酷的惡毒,即使是不會說話、沒有思


    維的血水,也每一滴都訴說著恐怖。這不是聲勢帶來的恐怖,而更像是人心底本身便天然存在的、最原始的恐懼。


    有太多人在這樣的恐怖下,連反抗也忘記了。


    血海湧過,虞黛楚的身形在這無邊血浪的襯托下,顯得如此渺小,轉眼就被淹沒在其中,好似這龐然的浪濤下最不起眼的一點塵埃。


    然而,就在轉瞬,清光自那晦暗深沉的朱紅中亮起,轉眼分浪開波,好似無盡暝夜裏的一輪明月,照盡一切晦暗、盈盈而明。


    而虞黛楚便在這盈盈的清光中,被簇擁著緩緩走出,手中的圓鏡滴溜溜地轉著,光輝自她手底飛出,好似她手裏捧著的不是什麽覆水鏡,而是一輪明月。


    這突兀出現的血海巨浪,顯然不是此處殺陣中的機關。雖然浪潮中帶著無比深沉的惡意與冷酷的殘忍,但卻並不具備這殺陣中的那股誘人欲望萌生、放大十倍百倍的力量,更像是勾起人內心深處的恐懼,讓人情不自禁地不敢反抗。


    這股力量雖然也很強,卻顯然和殺陣不是一路的。


    虞黛楚對這雲山靈府實在不大熟悉,既不清楚是什麽背景,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曆,有哪些路數,其實要不是識海中忽然出現了個什麽奇怪的記憶光球,她也不至於搞得這麽被動,隻要再和那五個魔門修士對峙一會兒,渾水摸魚地聊上幾句,她自然就能有些了解了。


    然而事情沒有假如,她隻能見招拆招。


    血海雖然熾烈而暴戾,然而在她身側再怎麽翻湧,也終究奈何她不得,隻能被覆水鏡所發出的光輝攔截在遠處,甚至沒法稍稍靠近她。


    黃沙在更遙遠處,與這血海涇渭分明,將她與血海盡數包裹。


    而在漫漫黃沙之中、虞黛楚的視線範圍外,有人凝視著清光遍灑的她,神情淡淡的,偏過頭,“她就是你說的那個,極樂天宮的女修?”


    被這修士搭話的,自然就是剛剛被生擒的化血門女修,她仍然被那朱紅之光緊緊地束縛著,即使短暫地擺脫了死局,但將她生擒的血海修士似乎一點也沒有稍稍放鬆束縛的意思,甚至於,手中的束縛放得更緊了。


    ——其實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對於魔門修士來說,生與死往往隻


    在一念之間,可能隻是稍稍放鬆了警惕,就會被人趁機奪走性命。


    但化血門女修還是想罵人。


    ——當然,她不敢。


    不僅不敢,她還得溫柔乖巧地露出笑容,和和氣氣、不失熱情地回答對方的問話,也許唯一能讓她心情稍好的,便隻有她所回答的問題,本就是個大騙局這件事本身了。


    “這位師兄,確實如此,這位師姐與我雖然不是朋友,卻也相熟得很,她天資極高、背景也深厚,本身的才具也超然拔萃,在極樂天宮也有著極高的地位,想必,一定能解答師兄的疑惑的。”


    其實她當然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她哪知道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女修在極樂天宮到底是什麽地位什麽背景啊?除了“極樂天宮弟子”這個身份,由於對方親口承認,大概是錯不了的之外,其他的,她什麽都不知道。不過,看這個極樂天宮女修坑人的精明勁,想必不可能混得太差。


    人已經帶到了,她對於這個血海修士來說,便已經毫無用處了,化血門女修方才還想著能活一會事一會,現在多活了一會兒,顯然也還不夠,不願意就此殞命,積極道,“我與這位師姐還算有點交情,直到她是個十分有本事的,作為聖地傳人,也顯然不是那等輕易給人解惑的人,小妹在與人溝通上倒還有點天賦,不如我來……”


    溝通:騙人。


    “她看著不像是極樂天宮的修士。”這滿麵病容的血海修士靜靜地說道。


    化血門女修最聽不得這話:她現在的生死存亡,完全依托於“虞黛楚是個極樂天宮的修士、能為這血海修士解答關於因果誓的問題”,倘若眼前的這個女修不是極樂天宮的人,那還了得?


    化血門女修可不指望這一麵之緣的女修會願意得罪血海修士、將她救下,也不認為退路全無、她自己不得不向這血海修士說起自己對因果誓的看法後,這個血海修士會放過她。


    她唯一的生路,就是把虞黛楚拖下水,甚至要將虞黛楚逼到絕路,然後和虞黛楚聯手,從這血海修士的手中脫逃。


    所以,虞黛楚就算不是極樂天宮修士,現在也必須得是!


    “她分明就是!”化血門女修以無比篤定的姿態說道,“之前


    我們結交之時,她親口承認自己是極樂天宮弟子,試問這偌大滄流界,除了真正的聖地真傳,還有誰敢說出這話?又有誰敢冒認聖地之名?”


    她這話是很有說服力的。兩大聖地在滄流界的地位高高在上,就算有膽大包天之徒敢冒認其他宗門,卻很少有人敢捋聖地的胡須。


    因為兩大聖地的因果鏡,是真的很靈。


    血海修士凝視著著化血門女修。


    他之所以懷疑遠處的那個女修不是極樂天宮的人,其實不是因為對方沒有使出什麽極樂天宮的手段。他對極樂天宮的修士雖然有所了解,也打過交道,但極樂天宮千萬年傳承,分支無數、手段太多,他遠不可能全都認得。


    故而,他懷疑那個女修,根本不是在懷疑她是否是極樂天宮弟子,而是因為……那個女修的氣息,不像是魔門修士。


    太清正、太沉靜,不帶任何欲望、恐懼又或是誘導,力量就單純是力量,隻是力量本身,不摻雜任何東西。太純粹、太寡淡,也太迥異於著滄流界的任何一個人。但,這股力量卻又沒有被周圍的煞氣所排斥,反而為周遭的煞氣所支持,更生出新的力量來,這卻又好似不值得懷疑了。


    化血門女修說出這樣的話,他終究選擇按下懷疑。


    也許“親口承認”本身,就是這化血門女修自己編的,但她信誓旦旦,也一定程度上打消了血海修士的懷疑:虞黛楚究竟是不是極樂天宮的修士,隻需將其擒下,便立刻見分曉,那時,即使這化血門女修在騙人,他也隻不過是提前殺了一個必然要殺的人而已。


    ——所有進入了雲山靈府的人,都是他的必殺之人。


    血海修士一邊攥著束縛著化血門女修的朱紅之光,一邊神識一動,血海重又朝虞黛楚卷去。


    虞黛楚基本可以確定,這突兀出現的血海,絕不是這雲山靈府中自帶的,而更像是某個修士在背後暗中操縱,這漫漫黃沙之中,一定有人在注視著她。


    她一邊為覆水鏡源源不斷地輸送靈氣,一邊將神識探出,小心翼翼地順著這無邊血海和漫漫黃沙鋪開,一寸寸地尋找那不願露麵的存在。


    倘若虞黛楚置身於擎崖界中,也許事情根本不需要這樣困難,


    她靈力流轉,也許能直接將這血海破開,即使沒法順著血海反攻那隱藏在暗處的修士,至少也能脫身而出。然而,她此刻置身於一個沒有靈氣、隻有煞氣的地方。


    她在這裏,並沒有感覺到靈氣與煞氣衝突的不適,兩者在她的體內和平共處,互相轉化,全都能為她所用,然而,虞黛楚需要先將煞氣轉化成靈氣,再禦使而出,其中難免便會有幾分延遲。


    對於金丹修士來說,這短暫的延遲,便已經足夠發生很多事情了。


    虞黛楚維持著靈力流轉,一邊還暗自思忖,由於她對於煞氣當真適應良好,導致她現在甚至有些懷疑,倘若如今她手握一本魔門典籍,是否就能當場修練,對此處的煞氣鯨吞海納,對煞氣的運用不下於靈氣,甚至猶有過之,當場化身魔門大佬?


    思量間,血海猛然翻覆,所過之處,連黃沙也悄無聲息消融在其中,陰森森、昏慘慘,惡毒又殘忍的氣息,便隨著血浪翻湧,張開遮天巨浪,朝她打來。


    這巨浪翻湧間,帶著鋪天蓋地的煞氣,比之前蒸騰之間更甚十倍,氣勢張揚到極點,帶著勢不可擋、務必要將她淹沒的氣勢,顯見,那背後的修士已是下定決心,要在這一擊下將她拿下。


    尚未升騰到巔峰時,兩人誰也沒有發狠,雙方自然可以互相回寰,功力與道法並用,也許靠著硬實力化解,也許靠著技巧四兩撥千斤,然而真正到了圖窮匕見,便沒有什麽餘地,唯有真正的硬碰硬。


    誰的功力更強大,誰的意誌更堅決、誰的底蘊更深厚,誰就能一往無前!


    以虞黛楚此刻的情況,她這個身處魔界的道門修士,其實是不適合與魔修硬碰硬的,靈力轉化不及時,便容易中途力竭,更容易忽然反噬,自取滅亡。


    然而刀鋒在頸、血海在前,不進,便是死。


    虞黛楚手捧明鏡,迎著那茫茫的血海,飛身而前。


    明月清輝與血海狂瀾相撞,一個散開清輝,一個抖落狂瀾,攪得整個黃沙天地之間動蕩滾滾,仿佛誰將沙漠搗了個天翻地覆一樣,無數黃沙翻湧著,又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被朱紅之光纏縛的化血門女修,隻覺得天地動蕩,她明明遠在交鋒之外,隔著漫漫


    黃沙,卻好似怎麽也逃不開這交鋒的影響,煞氣翻湧間,逼得她當場吐出一口血來。


    這化血門女修麵如金紙,然而她卻沒有自怨自艾,又或是因此惱怒,或者說,她根本無暇考慮這些,反而是飛快地瞟了身側的血海修士一眼。


    那血海修士的目光和精力,根本沒有給她分去哪怕一絲一毫。


    在這劇烈的交鋒之中,他那由來平靜的目光,也忽然收斂了起來,顯出無比灼然而專注的光彩,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與月光相合的血浪。


    他那本來蒼白到顯出病相的臉頰上,忽地燃起兩簇病態的殷紅,仿佛桃花冶豔,襯得他看起來無比脆弱,卻又在這脆弱中,顯出無比堅韌冷然的氣勢。


    化血門女修望向他,本來是想看看在這樣激烈的交鋒下,這血海修士會不會忙於鬥法而疏忽對她的束縛,她究竟能否借著這個機會,偷偷溜走。


    然而,這一眼望去,卻叫她忽地心生涼意。


    化血門女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麽而凜然生寒,那一刻,她隻是有一種感覺,就好像妖獸遇到了可怕的強敵一般,本能地感到畏懼。她隻知道,這個看上去病懨懨的修士,一定有著遠比外表強大得多的心。


    這是個,讓人害怕的人。


    當血浪與鏡光攀升到極致的時候,血海修士忽地伸出手,朝著那交鋒處緩緩地一壓。


    血海之中,虞黛楚忽覺心頭一顫,背脊生寒,她毫不猶豫地將神識毫無保留地落在覆水鏡上,一手探出,掌心裏已握著一把雪光淩然的劍,她奮力一揮。


    劍意淩空,順著那鏡光一路向前,直奔血海而去。


    劍光落下,那滔天血浪,竟在這一劍之下,斷然而分。


    就仿佛是等不及似的,那如月光般的鏡光隨著這一劍飛馳,也急速向後回撤,轉瞬便退到了虞黛楚的身邊,那焦急的姿態,仿佛一刻也等不及。


    而她這急切也確實不是毫無意義。


    沒有刀鋒臨頭,沒有血海翻湧,沒有煞氣逼人,然而虞黛楚此刻的感覺,卻好似比這些更凶險,她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危機究竟來自於何方!


    就好像……就好像,冥冥之間,有人用看不見的筆,寫定了她的命運一樣!


    虞黛楚不知如何


    抵抗,甚至難以查探這危機的來處,她隻能竭盡全力,握緊手中的覆水鏡,使出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分力量,奮力到最後一刻。


    這短暫的一瞬,她隱約想起了一個隻限於典籍和傳說中的詞:


    因果。


    這一刻,沒有刀鋒,她卻覺得凜然生寒。


    “叮——”


    冥冥之中,一聲輕吟,便好似誰為她擋去了這致命一擊似的,轉瞬之間,那令她無從探查和抵抗的危機感,忽然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這消失之迅捷與幹脆,簡直好像從未發生過。


    虞黛楚猛然俯首,望向她手中的覆水鏡。


    方才的那聲輕吟,就是從這麵圓鏡上傳來的。


    “因果鏡?”極遠之處,隱約有人驚呼。


    虞黛楚抬起頭,向呼聲處看去,血海緩緩退去,漫漫黃沙之中,浮現出兩道身影來。


    其中一道乍一看十分狼狽,再一看又十分熟悉,正被一道與方才血海如出一轍的朱紅之光束縛著,滿臉震驚地望著她,正是有過一麵之緣的化血門女修。


    而另一道,便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了。


    虞黛楚仍然握著覆水鏡,手卻微微壓下了一點,她看得出來,眼前的陌生修士,顯然就是剛才那血海的操縱者,現在收手,顯然是短期內不會再打的意思。她在者煞氣四溢的環境中,並不占優勢,也沒有不願罷休的意思,警惕自然是永遠不會放下,姿態卻可以稍稍友好一點。


    然而,她的手才微微一動,便引得對麵兩個人目光跟著往下走,虞黛楚一怔,聯想到剛才那聲驚呼,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覆水鏡收了起來,這才隔絕掉兩人的目光,使得兩人抬頭望她。


    “這位師妹,方才在下以為師妹是混入這滄流界的道門奸細,一時情急之下,這才對師妹出手,現在一看,原來是誤會,實在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還請師妹莫怪。”那麵帶病容的修士朝她微微一笑。


    他看上去雖然有些不健康的病態,但容貌五官十分出眾,即使麵帶病容,也不至於顯得醜陋。此時一笑,反倒顯出點別樣的魅力來。


    化血門女修冷眼旁觀,此時便忍不住想腹誹。


    ——方才對著她的時候,便是一臉麵無表情的寡淡樣,此


    時見了有利可圖的,倒是笑容滿麵、親切得不能再親切了,果然他們魔門修士,每個人都有兩張麵孔:


    一張用來殺人,一張用來騙人。


    看起來再高冷、再冷淡的人也一樣!


    虞黛楚當然不會相信這種鬼話,不過,對方願意裝腔,她也不想就此翻臉,故而柔柔一笑,目光裏甚至還嵌著點甜意,仿佛一點也不記得方才的刀兵相向、你死我活了,“不知道師兄究竟是哪家顯宗傳人,手段好生厲害,實在是讓我長了見識,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妹活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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