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什麽催?陛下有正事要辦,其他的都往後推!”


    李近麟收回思緒,放下一句話便往殿內走去,一刻不敢多做耽擱。


    ***


    “她沒來?”


    李近麟一進來,便聽那位冷清發問。


    室內垂著竹簾,趙玄隱逸在竹簾之後的身影半明半昧,瞧不清麵容,他憑著直覺,覺得簾後的人此刻應當滿麵陰鬱。


    他訕訕地笑:“小娘子在明德殿裏抄經,估摸著要晚些才得閑。”


    李近麟沒敢把話說死,上次主子同那姑娘不知為何不歡而散,而後一連好幾日那姑娘都沒再來,如今來了,進不進來可說不定。


    “她上次說過,不會再來了。”


    趙玄指尖輕敲著桌麵,壓抑著情緒。


    李近麟苦著臉,想勸他,可這叫他怎麽接話?


    卻不想趙玄那句話並非是對李近麟說的,一陣衣袂輕響,竹簾後的人站了起來,掀開竹簾緩步邁下台階,往門外走去。


    趙玄有雙清冷疏離的眼,如正月裏的皚皚白雪,如今裏頭卻盛滿了李近麟看不懂的東西。


    ***


    玉照一不留神,字便寫錯了一個。


    她隻當做沒看見,接著往後寫,隻要她沒發現錯字,那字便是沒有錯。


    一張寫完,她尋來新紙打算接著,卻瞥見自己的座位旁不知何時立著一人。


    玉照眼睛眨了眨,道長和之前一般無二,仍是那般清冷肅穆。


    她連忙小跑過去想收回案上抄了一半的經文。


    趙玄伸手抵在紙上,看似毫無力度,玉照卻抽不出來。


    “你鬆手,這是我好不容易抄完的經文,可別把它弄壞了——”玉照咬唇,不滿地望著他。


    他與玉照並站著,這人高出她許多來,外頭夕陽西落,玉照覺得自己被他困在了他的影子裏。


    趙玄居高臨下望著她,並沒留意玉照的那卷經文,卻還是說出了玉照最怕的那句話:“你抄錯了一處。”


    玉照一本正經的糊弄起來:“嗯?是嗎?也不是錯,那個字其實也可以用,隻不過用的人不多,恰巧你不知道而已。”


    趙玄低頭笑了聲,低沉沙啞的似壓弦後的餘音,玉照聽了隻感覺被嘲笑了,頓時耳朵泛紅。


    “錯了便從頭開始抄,既然誠心要抄便不可隨便糊弄。”趙玄給她重新拿過一張紙,平鋪到她麵前。


    玉照靜默了兩息,帶著些惱怒:“你又是誰?為何要管我?”


    趙玄低頭看她:“你如今又不認識我了?”


    “你......你......”


    趙玄睥睨著她,緩聲道:“上次聽你胡言亂語,惹得我慌亂至今,小姑娘,你可知我說的是哪一次?”


    玉照:“那日......那日你不是拒絕我了麽?我都不曾慌,你慌什麽?”


    她說完一怔,猛地想起有一個詞叫心慌意亂。


    便聽到道長接著往下說:“端午那日你醉了酒,還記得不曾——”


    玉照臉色一僵,她看到那枚玉蟲兒就知道是他,還好奇道長怎麽跑去了明月樓那等地方,如今這般直白的聽他說出來,玉照隻覺得麵紅耳赤,支零破碎的酒後片段,她還能想起一些來,好像真的是自己哭著喊著,甚至......


    她耳朵紅透了,阻止他:“別說了別說了!那日的事我都忘了!”


    趙玄顯然是不信的:“你真的忘了?”


    小姑娘孩子氣的不搭理他,氣鼓鼓的的重新抄起了經文。臉頰比往日鼓了一圈,趙玄這個角度看她,覺得她像那虎頭魚,能憋氣把自己憋死。


    見她當真不說話,知曉這是羞了,趙玄也不繼續說下去,隻在她身邊垂手而立,靜看著她抄。


    道長如今像極了小時候檢查她功課的老師,明明一字一句見她抄寫的,竟然還挨字檢查,玉照心想,真要是又出了錯,她定然不會再抄,這臭道士如此古板好生叫人討厭。


    玉照滿心期待墜兒進來解救自己,可墜兒那丫頭,叫她去後院拿些糕點過來,這麽久了,人影都沒見到。莫不是迷了路了??


    等不來墜兒,不知過了多久,玉照手腕酸軟不堪,她也沒能抄完。


    玉照不明白,對著道長她心虛什麽?不寫便是不寫,他又能拿自己怎麽樣?


    她將手中的筆丟往一邊:“不寫了,手酸死了。”


    這話不假,玉照麵上帶著幾分憔悴,蹙著眉眼,哪怕一言不發,趙玄便不由自主的胸悶起來。


    “累了便去旁邊休息。”趙玄接過被玉照丟棄在一旁的筆,替她往下寫著經文。


    玉照的字實在算不得好看,她抄的是太平心經,如今才抄到堪堪一半的位置,先前還寫得像模像樣,越往後字跡越發糊弄起來。


    便連自己都覺得慘不忍睹的字跡,道長卻視若無睹。


    他對待千卷經文倒背如流,太平心經自然不在話下,心平氣和往紙上落筆,速度卻極快。


    那支觀裏的筆被許多人用過,毛都掉了一半,玉照覺得難寫極了,在趙玄手下卻流暢不已。


    夕陽透過窗楹稀稀落落撒了進來,投照在趙玄臉上,投照在他的眉骨,鼻梁,削挺的下頜上,愈發顯得輪廓深邃。


    玉照瞧出了神,如同兩人初見時一般,最新吸引玉照的便是道長專心致誌抄經的模樣。


    她無法描述那種心頭的悸動,像有兩隻兔子鑽了進去,在裏邊東撞西撞。


    知曉道長是在替自己抄經書,她升起一絲歡愉,麵上卻半點不露出來,她還記著道長拒絕她的事,若是此時嬉皮笑臉,豈不是襯托的自己很沒脾氣。


    她百無聊賴將袖口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便研磨起墨來。


    趙玄眼神微暗,姑娘噘著嘴,拗著一口氣,總不見她笑。


    他見多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如今這般,卻也有幾分可愛。


    玉照思緒離了遠了,又想起昨日做的荒唐夢——


    她心尖一顫,手上一歪,墨水便灑到了外邊。


    趙玄看她,“你別磨了。”


    玉照心下委屈,卻也放不下麵子來道歉:“是我方才走神了,不要你寫了,我自己來寫。”


    趙玄卻是將寫好的經文收起來:“是我自己心不靜,平安經今日我是抄不下去了,交由我帶回去吧,我得了空閑再抄。”


    他看了眼仍是氣鼓鼓的玉照:“你這是做什麽?誰又得罪了你?”


    玉照哼道:“除了你還有誰?”


    “若是為了上回的事,我確實”


    玉照打斷他的話:“你上次拒絕了我,為何又要來這裏?又要來幫我抄經?你這般行徑未免太可笑了,拒絕了我日後便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離我遠遠的!”


    趙玄麵上有些蒼白無力,半晌才訥訥道:“上次給你的玉雕你可喜歡?”


    玉照自然不願意叫他知道自己喜歡極了那玉蟲兒,仍是裝作無所謂:“還行吧,我今日不想跟你說這些。”


    趙玄嗯了聲,眼中染上笑意,不知是笑她口是心非還是什麽意思,瞧著她正色道:“我未曾有過家室。”


    “嗯......嗯?!”


    趙玄望著玉照黑白分明的眸子,眸子清澈的能映出他來。


    慌亂、窘迫纏上了他。


    “上次你問我的,如今回答給你。鄙人二十有九,著實年歲不輕,還未曾有過家室。若是姑娘不嫌棄,擇日我差人去姑娘府上...提...提親,可好?”


    一句話說的是斷斷續續,渾然成了初嚐情愛的少年郎。


    第24章 他總想著早日把姑娘娶回……


    玉照沒成想道長不說話便罷了,一出口竟是這種話。


    她以為自己已是最膽大妄為的人,借著求道上香的名義,日日去找觀裏的道長,與他共處一室。


    怎知道長膽子比自己還大,往日裏總一副高冷謫仙之態,那日拒絕她又是如此幹脆,怎知這回一出口便是直接說要上她府上提親。


    玉照怔了怔,眼中泛起猶豫,本能的踟躇慌張、卻又被說的激動難耐起來。


    她深吸了口氣,理智回籠,清楚的意識到,自己與道長的事,道長若真上侯府去提親,旁人暫且不論,閑言俗語玉照也不怕,可她怕父親不會輕易饒過道長。


    民如何與官鬥?更遑論她二人也算是有了私情,本就犯了錯再先......


    ......父親隻怕也繞不過自己,到時候道長也有危險。


    可她又生了幾分心動,那夢境太過嚇人,要是真如夢境中一般,她幹脆死了算了。


    若是嫁給道長,仿佛並不討厭呐。


    把道長帶回江都去,到時候天高皇帝遠,她的日子豈不過得美哉?


    她的思緒像極了飛出籠的鳥兒,再收不回來。


    夏風吹拂起經幡,淡淡香燭味落到她的鼻尖,她回過神來,方才後知後覺,自已與道長並坐在一處,兩人挨在一處方案,兩人竟湊的如此近。


    若是此刻有人從二人身後望去,隻會覺得她二人依偎、糾纏在一處。


    好在上香抄經的人,離她們隔著個跨廊,有條條道道色彩明麗的經幡掩飾,煙火繚繞,兩人間做什麽都不會引起他人注意。


    玉照咳了咳,慌張的打算離開一些,叫兩人間分些距離。怎料她今日穿的是層層疊疊的荷花裙擺,長長的拖曳與地麵齊平,平素走路都得手小心斂著,如今她一用力抽動,才發現裙底被趙玄的蒲團壓著,她不僅無法抽出裙擺,反而由於力氣不及,重心不穩就要往一側倒去。


    趙玄扶住了她,那雙寬厚有力的手貼在她的腰間,玉照總覺得格外的熟悉,那日酒後自己的孟浪之舉,全然回憶了起來。


    她望著趙玄刀削一般挺毅的下顎,忘了剛才的驚慌,忘了他說要提親的話,睜大眼睛喃喃道:“我第一次見道長,就覺得道長好熟悉好熟悉。”


    誰知趙玄聽了竟也沒有反駁,他似是想將玉照的五官輪廓記清楚,伸手想要觸碰玉照的眉眼,卻停在一寸距離:“真是巧了,我也是這般覺得的。”


    她的輪廓,早被他印在了心底,兩人初見,平靜的湖麵就泛起了陣陣漣漪。


    兩人貼的如此近,玉照能感受到身側男子的溫度,他的味道,他素淨道袍下結實挺闊的身姿,如此沉穩,叫她心安。


    活了十六載,玉照從沒體會過母親疼愛的感覺,來京城前,她與父親更是隻匆匆見過一麵。


    玉照年幼時,唯一一次見到過江都來看她的父親時,她遠遠在廊下站著不敢上前,被仆婦推搡打趣叫她去叫父親,叫父親抱她。


    她害羞的伸出手想要父親抱起自己,父親卻隻是瞧著,不曾彎腰抱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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