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瑤清既發了話打發她,俞嬤嬤也是個識趣的,扶著賀瑤清坐好,又正了她的冠子釵環,複關懷交代了幾句,才下了轎攆。


    少時,轎攆又徐徐動了起來。


    賀瑤清端坐好,斂了麵上的笑意再不言語,腦中卻思緒萬千一團亂麻,胸腔內的一顆心忍不住狂跳。


    眼下這境遇委實教人咂舌吃驚,若說是癔夢,怕也太過真實了……


    這般想著,賀瑤清隨即斂了眉頭,抬手從鬢上隨意扯下一支鸞鳳銜珠的步搖,手起釵落朝著手心猛地紮去——


    隻一瞬,小臉倏地皺成一團,慌忙中檀口微張,貝齒咬唇,將那堪堪要破口而出的呼痛之聲全然掩在口中——


    手心被紮的地方先是隱隱的紅,隨即便冒出豔紅的血珠來,賀瑤清眼下卻無暇顧及這痛楚,如今胸臆間滿是驚詫與不可置信。


    她有痛覺——


    許是老天瞧她上輩子教鬼摸了頭活得那般窩囊,允了她重活一回麽?


    滿腔的狂喜湧入心頭,賀瑤清一時熱淚盈眶,喉間哽咽,唇瓣都止不住得輕顫。


    從前的過往曆曆在目,種種委屈與不懣在一瞬間納滿胸臆,咽得人險些背過氣去……


    少頃,賀瑤清才長呼出一口氣……


    那顆原本狂跳不止的心漸漸搏動平緩,凝聚在那心尖的血液正緩緩流向她的四肢百骸。


    賀瑤清盡力靜下心來,想著她眼下的處境。


    倘或她真是重生,那麽再過不久,熱孝中的梁王李雲辭便會來尋她。


    問她,若有不決,便向聖上自請罪。


    上輩子她一心一意撲在藺璟的身上,癡傻至極。可李雲辭也未必是她可托付的良人。


    她想起先頭在藺府,聽丫鬟們私下談論,說是李雲辭娶了他的一個小表妹,原娶小表妹也無甚稀奇,隻稀奇的是表妹竟已然毀了容貌,狀似無鹽。


    如今想來,那些丫鬟說起這事,滿眼的唏噓惆悵,隻道這李雲辭是如何偉岸之男子,情深義重,與小表妹如何恩愛,便是表妹已然無鹽,也無半分嫌棄……


    而後不知為何,李雲辭忽然舉兵造反,原有氣吞山河之勢,一路破豫州,渡黃河,跨崤山,可偏這時,他卻舍近求遠,繞過金陵城改道去謀津沽。


    便是在津沽與曹侃大戰之中,驟然身亡。


    那李雲辭怕是早知有這一天,會連累他心愛之人,便在起兵時與他的小表妹和離,二人也不曾留下什麽子嗣。


    李雲辭既對表妹情真意切,那頭聖上又在他熱孝期便將她賜婚於他,他李雲辭會不知曉聖上意為何?


    如此,李雲辭怕也不會容她……


    這樣也好……


    賀瑤清眼波流轉,她身邊還有一個時刻瞧著她一舉一動的俞嬤嬤,便不是俞嬤嬤,這送親的隊伍又有哪個是吃素的?


    逃,絕對逃不走。


    既如此,為何不先隨李雲辭去雍州,橫豎他在熱孝,又心係那個小表妹,想來也不會與她有首尾……


    眼下她身無長物,便是要走,又能去往何處?


    想罷,賀瑤清挑了眉,下意識抬手向腰間探去,她記得上輩子曾將那些東西匿在腰帶間了,待摸索到了那幾層綿軟的物什,心下漸漸安定了下來。


    隨即打定了主意,去雍州,再作打算。


    ……


    這日,惠風和暢,雖是晚秋,卻是難得的好日頭。


    越往西南去,便覺這風中少了些金陵皇城的濕意,呼進胸口的空氣都些許帶了微澀。


    這幾日,在俞嬤嬤眼裏,賀瑤清變得愈發乖覺了起來,與先頭才剛從皇城中出來哭哭啼啼的樣子,判若兩人,每每見人都是盈盈一笑,雖說不曾卻扇,可一雙眼眸宛若寶珠,瑩瑩眸光輕易便能將人的心魄勾去,俞嬤嬤隻當她是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如此也好,省了她好些唇舌。


    那頭賀瑤清卻在細細地回憶上輩子有關於這位梁王的事,隻可惜她那時被軟禁在藺府的西小院,知曉的一些都是從底下丫鬟們的嘴裏聽來的,不過是些兒女情長的小事,當中細枝末節的緣由倒不甚清楚。


    不過,金陵城她是絕不想回,去雍州入梁王府不過是權宜之計,至於李雲辭而後如何舉兵,結局如何,皆與她無甚關係。


    賀瑤清手持緙絲扇,雙目微闔,其實那抬轎牽車的都是極穩當的,可饒是如此,再光滑的青石大道,終究比不上宮裏頭的,轎攆上下微微顛簸,撩動著她頭上的珠翠微微晃動著。


    她想。


    沒有什麽比重活一世更來得教人心神搖曳。


    什麽聖上重任,皇後姨母,即便是藺璟,她也統統都不在意。


    這一路,她想得很清楚,如今這一世,她隻想為自己。


    ……


    正當賀瑤清又要抬手扶冠之際,轎攆忽地停了下來,賀瑤清隨即握住一旁的窗欞在穩住身形。


    輕斂眉頭,朝外看去,便聽得轎攆外一旁的俞嬤嬤輕聲提醒。


    “娘子,是王爺來了。”


    驀然聞聲,賀瑤清心底不免一個咯噔,饒是心下已然做了千百回的準備,可事到如今,那人眼下就在轎攆外,還是難免心慌了起來。


    她不認得他,上輩子不過匆匆一瞥,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甚清楚。


    如今他像前世那般來了,賀瑤清胸腔下的一顆心不住地跳動,指尖冰涼,掌心沁出一層細密的汗。


    隔著帷幔瞧去,便見著不遠處一男子騎著馬,瞧不清模樣,隻見得寬肩窄腰,英姿勃發。賀瑤清緩緩呼出一口氣,哪怕明知外頭那人瞧不真切自己,仍舊於轎攆之上朝李雲辭福身見禮,娓娓開口。


    “妾見過王爺。”


    第3章


    是李雲辭。


    秋風徐徐,悄麽兒揮起帷幔的一角,隻瞥見內裏女子朱色的衣擺,還有一雙持扇的玉手,李雲辭瞧在眼裏,唇邊卻是幾不可聞的一聲哼笑,滿眼的漫不經心。


    好似那轎攆內坐著的不是他李雲辭名義上的發妻,倒似是哪個挑擔賣菜的阿婆,饒她的手指再如何柔白,於他眼中,不過是披了畫皮的鬼怪罷了。


    聲音慵懶低沉,卻頓挫有力,“府中忽遭變故,我意為阿耶守孝三年,怕是不能全你我夫妻之義,橫豎還不曾過禮,你若未決,我便向聖上自請罪收回旨意。”


    恍若玉石相擊之聲傳入耳中,沒有半點情意綿綿。賀瑤清卻不見怪,聽他眼下如何表孝,她卻記得上輩子她入藺府一年多便知曉他娶了那與他情投意合的小表妹了。


    男子,果然皆是口是心非之徒。


    想罷,賀瑤清唇角一揚,聲音宛若流水淙淙,口中是違心的此心昭昭,日月可鑒。


    “妾久聞王爺嶔崎磊落大丈夫之姿,欽佩不已。”


    話畢,外頭隻餘寥寥秋風穿過雲、恍過林間落葉的簌簌之聲。


    半晌,才聽得策馬揚鞭、催馬前行的聲音,連帶著那一聲若有似乎的嗤笑之聲仿佛皆與之一道散在風中。


    賀瑤清緩緩呼出氣,他這般作態全然在她意料之中,她自然知曉她是討不得李雲辭的歡喜的,也不曾想過要如何去討他歡心。


    ……


    送親的隊伍冗長,腳程自然快不起來,又許是因著算準了日子,故而當賀瑤清到雍州邊界鄞陽的驛站時,已然是老王爺身故六個月後的事了。


    既已過了頭喪,賀瑤清便能入府,待定了日子,這日不過才三更便被俞嬤嬤從床榻之上拖了起來。


    賀瑤清頭昏腦漲得隨那些仆婦服侍自己沐浴,俞嬤嬤在一旁絮絮叨叨說些今日入王府要注意的事體,賀瑤清卻隻管闔眼補覺,一個字都不曾聽進去。


    待浴畢,俞嬤嬤遣了旁人,從內襟裏頭小心翼翼拿出一個紅布包著的小物件,解開紅布,是一個雕花的木盒,待打開,才見得裏頭潤白細膩的膏體,原是一盒香膏。


    俞嬤嬤一邊替賀瑤清細細抹著清香馥鬱的香膏一邊輕聲道,“今日後娘子便是梁王府的王妃,身上之重任必不可忘,娘子貌美,想來定會事倍功半。”言語中的鼓勵所為何,不言而喻。


    瑤清本就膚白柔嫩,那俞嬤嬤香膏抹得又委實細致,一遍遍得連隱私丨處都不曾放過,隻俞嬤嬤這般用心落在賀瑤清眼裏,卻覺得如今她不似待嫁的新婦,倒如流鶯館裏頭等著上台估價的清倌兒,一時心下五味雜陳,卻也不去潑俞嬤嬤的冷水。


    待著了用香熏過的內衫,俞嬤嬤又喚人進來替賀瑤清梳頭裝扮,騾黛描眉,胭脂敷麵,口脂點唇,賀瑤清原就生得極美,如今盛裝之下,更添幾分雍容之態。


    穿好層層疊疊繁冗的嫁衣,賀瑤清便被引至鏡鑒之前,身旁皆是仆婦們的誇讚之聲,瞧著鏡中雲鬢香腮的新婦,賀瑤清忽然覺得,她重生後的日子,今日才是開始。


    ……


    吉時到,賀瑤清接過俞嬤嬤遞過來的扇子,執扇遮麵,亦將滿麵春光皆掩在了扇麵後頭。


    李雲辭不出所料的沒有來迎親,隻派了幾個隨從,賀瑤清上了轎攆從驛站往雍州城內的梁王府去了。


    日暮沉沉,輝靄透過豔紅的轎簾甫進來,將賀瑤清整個麵頰都映成春日桃花一般。


    又是一路的搖晃顛簸,待賀瑤清下轎攆時,日頭已然西落,在夜幕的襯托下,梁王府燈火輝楹更顯巍峨。


    王府外頭聚集了好些瞧熱鬧的民眾,雖不得上前,卻也都想來瞧一瞧王妃是何仙姿容貌,能配得他們的王爺。


    府門外隻零星幾個小廝,見著來人,上前來迎,待入內,府內也不見有旁的裝點,連豔頭幡都不曾見著幾條,俞嬤嬤瞧著梁王府的怠慢心下自然頗有微詞,卻不能多言。


    前院零星掛著幾盞紅色的燈籠,堂內燭火輝煌熠熠,猶如白晝,內裏站著好些賓客,想來都是雍州當地的官吏、抑或王府家臣,窸窸窣窣不知在交談什麽。


    座上是一老婦,身穿隴青色刺金褐袍,鬢發上的裝飾簡潔又不失禮數,眉心微斂,想來便是老王妃秦氏。


    由俞嬤嬤攙扶著,賀瑤清提裙入內,一時間堂內清談之聲隱了下來,賀瑤清手執扇麵,低頭隻瞧得見她自己裙踞隨著步子微微抖動,旁的一概看不見。但她能感受到眾人在瞧她,無數的目光眼下正向她望來,隨即便又響起細細的嗡嗡聲,似在談論她這個新婦。


    賀瑤清隨著俞嬤嬤的指引緩緩朝內走去,待至堂前停了下來。


    她麵前站了一個人,隻瞧得見身著玄袍刺朱的衣擺,這人身姿挺拔,立身於她跟前,被堂角的燭火相應,身影微微籠著她,教人無端生起壓迫之感,更顯得她嬌小柔弱。


    冠服沉重,今日又勞累了一天,眼下賀瑤清胸腔內的一顆心被壓得隻覺略喘不上氣,連帶著指尖都微微發涼。


    不過一瞬,賀瑤清便將腦中無端生起的懼意揮灑而去。


    怕甚,你可是死過一回的人。


    如此想著,賀瑤清下意識地挺起腰背,下巴微揚,雙目垂著。


    李雲辭側眸看過來,隻見賀瑤清細白的脖頸上頭掛著一縷發絲,稱得她微抬的下巴更是圓翹,倒似一隻高傲又不可一世的孔雀。


    李雲辭眉眼微沉,不動聲色地扯了唇角。


    待聽禮冠讚畢,二人過禮跪拜,賀瑤清便由人指引著往後院房內去了。


    ……


    房中隻賀瑤清一人,俞嬤嬤拾掇好了便在屋外候著,屋中更漏走了許久,久到前院的喧囂早就隱在月色之下了,仍舊不見有人往這處來。


    那俞嬤嬤瞧了眼月色,想來也是怕賀瑤清焦急,遂附在門邊朝內道,“想來王爺是前院有事耽擱了。”


    賀瑤清其實毫不在意,上輩子她為等藺知舟獨坐愁城對著紅燭枯坐一夜,重活一世她自然不會再這般,李雲辭眼下是要給她下馬威,今夜自然不會來。


    最好他日日不來,她更是樂得清閑。


    隻她今日三更便起身了的,頭上的冠子又重,一手執扇從早到晚,委實累人,眼下肚子裏唱起了空城計,無人管她,她總得管管自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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