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年不節的,距離上元節過去已經有大半年,怎麽會有人在這裏放河燈?


    張卿卿拿起那河燈一盞一盞的看,希望能發現什麽留下的紙條。她對裴申的字跡熟悉極了,他但凡能留下一個字,她也必定可以認出來的。


    可是她仔仔細細找了一遍,最後還是什麽也沒有找到。


    這些河燈到底是不是裴申放的?


    他若真的在這裏放了河燈之後又跳水尋死,那為什麽不留下什麽證據呢?否則他死後誰來收他的屍骨,他的父母又該怎麽辦?他向來仁孝,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


    張卿卿糾結很久,暮鼓還在敲,倘若她不回去,待會兒巡夜的勢必要過來拿她個犯夜之罪。


    她咬了咬牙,最後還是決定跳下水去看看。


    若是找不到裴申最好,那他八成還是安全的。反正她通水性,在水裏潛個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人。萬一待會兒巡夜的過來問她為何夜不歸宿,她正好可以拿不小心落水當借口,巡夜的見她可憐,可能一心軟就不捉她打板子了。


    張卿卿把自己的馬拴在一邊,還特地把自己的鞋子和外袍脫了擱在岸邊。倘若真的有什麽事兒,大家也不至於連她的屍體都找不到。


    她準備好了之後就跳進了水中。


    這水是活水,潭底有暗流,張卿卿剛跳進去不久就被水衝的找不到方向。她有些喘不上氣,這個時候又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為何如此衝動。


    人溺死了屍體會飄到水麵上去的,裴申已經失蹤兩日了,要是真的投了水,屍體早該被人發現了。


    這下倒好,明天一早她的屍體肯定會飄到水麵上被人發現!


    她在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刻還在歎息:這人怎麽能如此衝動,做事都不過腦子呢?下輩子她一定要聰明一點!


    可能真的是死透了,張卿卿再次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裴申。


    周圍的環境很幽暗,想必就是地府。周圍水流聲不止,想必就是黃泉。


    不過這幽冥的環境似乎沒有書上寫的那麽好,好歹也是個衙門,不僅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竟然連閻王判官都曠了工,隻有裴申一個小鬼在那裏燒著鬼火。


    “舜樂,你醒了!”小鬼裴申看到張卿卿醒來十分興奮,放下手中的烤魚就朝她奔了過來。


    張卿卿望著裴申長長歎了一口氣:“誡之,沒想到你到底還是死了。得虧我也跟你死到了一起,要不然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對了誡之,你來地府也有兩天了,你見過我弟弟阿韶沒有,他大名叫張韶,他才是真正的張韶,我隻是個假的張舜樂……”


    張卿卿嘮嘮叨叨講了半晌,裴申看她這個模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但還是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舜樂,我沒有見到你的弟弟。”


    “真的?那就是說我弟弟沒有死了!”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們兩個都沒有死,地府裏的事情我目前不太清楚。”


    張卿卿愣了一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嗷嗷叫了很久。


    裴申的魚烤好了,熱情的邀請張卿卿過來一起吃。


    “我也不知道你要來,所以就隻烤了一條。沒事,我們吃完這一條,待會兒在去捉一條來。”


    他們現在待的地方是一個小山洞,出口除了張卿卿來的時候那水潭通著的暗流,就隻剩下陡峭的崖壁。他們要不然飛上天,要不然就從水裏遊出去,除此之外別無逃出生天的辦法。


    裴申跟張卿卿一樣,也是從那個水潭跳下來被衝到這裏的。好在這裏有些雜草和懸崖上掉下來的枯樹枝,裴申鑽木取火,餓了的時候就去水裏撈魚,這兩日倒是也沒有餓著凍著。


    張卿卿一邊吃著魚一邊烤著自己的腳丫子。


    裴申皺了下眉:“你的鞋呢?在水裏麵被衝走了麽?”


    張卿卿搖了搖頭:“不是,我把鞋擱在岸邊了。我還在那裏栓了一匹馬,很顯眼的。你放心,最晚明天一天,肯定會有人過來救我們的!”


    “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


    “呃……我不知道啊……我就試試,萬一就找著了呢……”


    裴申又看了張卿卿一眼,低著頭很久沒說話。


    她什麽都不知道就敢冒著生命危險來著潭底找他,平日裏也挺精明的一個小姑娘,這一次怎麽會傻成這樣?


    不過她這樣傻,這樣奮不顧身,都是因為他。他除了感激之外還能怎樣呢?


    張卿卿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捧著那烤魚狼吞虎咽。


    良久,裴申才開了口:“對不起!”


    “啊?”


    “對不起!上一次我們約好了要見麵的,可是我失約了,一直都沒能來;我之前答應過你,考中進士之後要幫你查清楚你父親的案子。可是我沒有能力辦到,似乎這一輩子也不會有這個能力;我也跟你說過要跟你一起度過這一生的……所有的事情,我全都失信了……


    他原本以為他承諾的這些都是很容易辦到的。從小到大,隻要是他想要的,隻要他肯努力,沒有什麽東西是得不到的。可是自從他考中進士之後的這半年來,他才算真正見識到了人生與命運。


    什麽科舉入仕,什麽致君堯舜上。一直以來他都隻是一隻螻蟻,隻有被別人捏在手心份兒。


    “沒事的誡之,都過去了,我沒有怪過你,你不必一直將這事放在心上。”


    裴申苦笑:“怎麽能不放在心上呢?”


    除了這些,他還能把什麽放在心上呢?


    他的前程毀了,唯一謀生的手段就是被貴人圈養在後院,圍著貴人搖尾乞憐。這樣的人生,似乎能夠一眼看得到盡頭。


    倘若不依靠著她給的那些光亮,他將要靠什麽度過這暗無天日的歲月呢?


    “誡之!”張卿卿又叫了聲他的表字。


    裴申聞聲抬眸迎上了她的目光:“怎麽了?”


    張卿卿很認真的問他:“誡之,你是怎麽來到這裏的?是意外,還是你真想要輕生?”


    裴申的眼神躲閃,似乎並不想將事情照實說出來。他倒是可以隨便編個原因來敷衍她,可是他不想再騙她了。


    張卿卿看他這副模樣又歎了一口氣:“誡之,究竟有什麽過不去的坎?你而今不過弱冠之年,人生不過剛剛開始,何至於此呢?”


    他閉上眼睛,表情已經絕望到木然:“這個坎,這輩子恐怕過不去了。”


    倘若他真的還能想到其他辦法,怎麽也不會到而今這個地步。他不服氣不甘心,可是真的再沒有任何一條路可以走了。


    聖上賜婚那日他割了腕,那時候他並不是真的想死,隻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情願,好讓壽陽公主放他一馬,可是並沒有任何用。正是因為他將那馬蹄刀的刃口擱在自己的手腕前時還憐惜他的那一條賤命,所以後來才生出了那麽多的屈辱。


    他在公主府裏近乎沒有尊嚴的熬了三個月,差不多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他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過一輩子的。可是後來他才發現,並不行。


    他養了一直小鸚鵡,叫做玄鳳。一直以來都是他在照顧玄鳳,不過那隻鳥兒性格刁鑽的很,養了很久都養不熟。可是他喜歡那隻鸚鵡,一直都對他很好,公主府裏的人也對它很好,每隔個把月都會有奴才將它抱走修剪羽毛。


    起初他並不知道那幫人究竟在修剪些什麽。可是那日他突然間不想再困著玄鳳了,他想放它一馬,也放自己一馬,他要將玄鳳放生。


    他把玄鳳從籠子裏放出來,捧著它拋了出去,想要把它送回天空。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玄鳳竟然不會飛,在天空中撲騰了幾下就掉下來了,若非他及時接住,隻怕那小鳥兒就會當場摔死。後來他才知道,玄鳳的飛羽被剪掉了,它不可能飛起來了。


    他抱著玄鳳在院子裏立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道是在為玄鳳傷心還是為他自己傷心。


    他之前確實尋死覓活做樣子給別人看過,但是真正動了尋死的念頭卻隻有這一次。


    他真的絕望了。


    他的飛羽也早已被人剪掉,即便是籠子打開,他也沒有辦法被放生了。


    第73章 .  刀俎  我命在我,不屬天地。


    張卿卿望著裴申的臉, 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勸解。


    裴申和公主成婚的時候她沒有去,甚至之後也沒有主動聯係過裴申。她不是沒想過裴申做了駙馬之後會不開心,但是人世間不開心的事情太多了, 他老老實實做了駙馬總還可以保住一條性命。


    而今不過數月的功夫, 他怎麽就走到了非尋死不可的地步呢?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誡之, 有件事情你可能還不知道。壽陽公主她懷孕了, 你要當父親了!”


    他應該還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或許這個孩子能讓他回心轉意, 哪怕不能讓他重新振作起來,能讓他收回輕生之念也可以。


    “她懷孕了?”


    裴申聞言愣了一下,臉上的神色從驚詫慢慢變成冷漠與厭惡, 從始至終竟連半分欣喜之色也沒有。


    張卿卿有些不解:“怎麽了?你不開心麽?”


    裴申幾乎要被氣樂。


    那個孩子怎麽來的除了他和壽陽公主主仆幾人之外,想來也不會有人知道。


    他們幹出那樣肮髒惡心的事情, 而今他卻連怎麽才能把這件事情說出口都不知道。


    她向來很喜歡做誰欠誰一命這種算數。而今她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 又是一條命。這樣算起來是他欠她一條命, 還是她欠她一條命呢?


    哪裏還用算,公主殿下在這方麵什麽時候受過委屈呢?這次必定還是他欠她一條命。


    可是欠也沒辦法,他這次就是不想還了!


    他若是死了, 或者是在這絕境待上一輩子,她還能去哪裏討要這一條命去?


    張卿卿看裴申這副神色就知道,她帶來的這個“好消息”並沒有起到什麽好的作用。


    她想了想, 又道:“誡之, 你事情還沒有到無可轉圜的地步,你沒有必要這個樣子的!大錦固然有外戚不得幹政的規矩, 但是規矩都是人定的。我們跟那些製定規矩的人都是一個嘴巴兩個眼睛,沒有什麽不同的。他們製定,我們改就是了!”


    “人為刀俎, 我為魚肉;要改變,談何容易?”


    “那又如何?我們即便是刀俎上的魚肉、鼎鑊中的麋鹿,生下來就是給他們吃的,難道我們連不願意的權利也不能有嗎?就好像你剛剛烤的那些魚,即便它們已經被放上了砧板,下鍋前它們也會撲騰幾下,憑什麽我們就要永遠順從呢?”


    裴申扭頭望向張卿卿,火光映著他的臉,那雙灰敗的眸子突然又閃出了光。


    張卿卿又道:“誡之,你還記得你之前說過的話嗎?你說過,我命在我,不屬天地。除了我們自己,誰都不能主宰我們的命運!我們不能任人宰割,真的忍不了了的話,我們可以反抗一下的,萬一就成功了呢?”


    那年他們才剛剛進國子監,六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擠在同一個宿舍裏,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還會悄悄開個臥談會。臥談會的內容除了市井八卦,有的時候還會說道帝王將相的事情。


    今上少年時也是一位明君,執掌大錦四十餘年,也曾有太平盛世。不過後來人老了,腦子也日漸昏聵,求仙問道、廣納佳人、大興土木、窮奢極欲,好在大錦承平日久還算富足,倒也不至於立刻亂了根本。


    他們是國子監的監生,既然進了中央官學,日後有很大的幾率可以入仕報國,所以晚上閑聊的時候也經常針砭時事。


    項萊為人膽怯謹慎,看他們互聊的時候不管不顧,也曾開口勸解:“諸位仁兄,有些事情不是你我但憑一己之力就可以解決的。我們安分守己,日子才能更好過一些!”


    聽到這話,顧懌第一個不服:“倘若我們隻是做好待宰羔羊的準備,那我們跟國子監門口烤鴨店掛的那些烤鴨有什麽區別?我們一輩子就該庸庸碌碌,生下來就隻是為了讓別人吃的麽?”


    “顧兄,你說這話就有些過於偏激了。項某從來沒有否認過我們後天的努力,否則項某也沒有必要千裏迢迢來國子監讀書。”


    “那我算是了解了,項兄是不是認為,倘若你足夠努力,日後就可以勝過絕大多數的鴨子,等端上桌子的時候也可以匹配更好的醬料啊?確實也是,鴨子不一樣、烤法不一樣、醬料不一樣、店不一樣,所以有些鴨子值十兩,有些鴨子卻隻值十文!項兄想讓自己更貴一點理所應當,可是一樣都是被人吃,有什麽區別呢?”


    “你……”項萊鬥嘴鬥不過顧懌,一時有些惱怒,半晌才回道,“我努力,是為了有一天可以成為吃鴨的人!”


    顧懌大笑幾聲:“事情可怕就可怕在這裏,有些人自以為是吃肉的人,也挖空心思跟著他們一起研究醃肉的醬料,可是末了發現自己也隻是烤架上的一塊肉而已。”


    他們吵吵鬧鬧了半晌,裴申全程隻插了一句話。


    他說:“沒有人生來就該任人宰割。書上說過,我命在我,不屬天地。除了我們自己,誰都不能主宰我們的命運!我們生活的這片天地或許真的不夠完美,但是我們努力改變,未必就不能讓它變得更好!”


    事情已經過了很久,乍一提這些陳年舊事,裴申也有些傷懷。


    他低頭自嘲似的輕輕一笑:“四年前我們都剛進國子監,那時候的我好像確實比現在強很多。之前我一直想著考科舉中狀元,後來真正做到了,當年那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卻沒有了。舜樂,你說的對,我不應該這樣順從。既然不滿意現狀,我就應該去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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