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禮當然注意到她的表情,幾乎在他宣布人員安排後的第一時間就黯淡下去,視線低垂著,臉上的笑看起來很勉強。


    說不擔心當然是不可能的,更怕她會沒心情繼續今晚的討論。陸禮握著筆的動作微頓,最後蓋上蓋子,把筆夾在筆記本裏,道:“今天晚上肯定又是個不眠之夜了,大家都還沒吃飯,先休息一會兒吧,我跟迢迢下去買點吃的。”


    “讚成,隊長萬歲!”謝昂然一拍手道。


    “那我們走吧?”陸禮看向麵前的人。


    蘇迢迢點了點頭,起身跟著他離開。


    第67章 .  迢迢有禮   接吻是喜歡的意思


    出來已經是晚間十點多, 酒店並不臨街,到商業街上的便利店還有一小段路要走。


    這附近大都是連鎖的快捷酒店,不算真正的居民樓, 五月份又是江寧旅遊的淡季, 入夜後很安靜,這個點的路上看不到一個人,隻有幾盞亮起的路燈, 趨光的飛蠅和粉塵在燈下舞動撲扇著,細雪一般。


    陸禮一開始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兩人便陷入短暫的沉默。


    好在今晚的月光很好,已經是農曆四月下旬,剛過小滿,不似每個月中那樣渾圓的滿月,而是溫柔寫意的一彎,穠纖合度, 在濃墨般的天空撒開一片清輝, 就這樣攜著清風掛在樹梢間。


    道旁有兩顆香樟, 正是枝繁葉茂的季節, 在晚間慢慢散發出草木的清香。


    陸禮的視線從月亮上收回,輕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 這次半決賽沒能讓你上場, 你心裏肯定會有落差。但每一次人員安排都是綜合考慮的結果……當然不是你實力的問題, 你之前幾場比賽的表現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隻是……”


    蘇迢迢知道他想說什麽,也知道這些人情世故的東西他說不出口,主動接上:“秦瀚是吧?我看得出來,他也是真心喜歡辯論的, 論文答辯一結束就急匆匆趕過來。他都已經大四了,明年又要出國留學,這屆‘思辨杯’可能是他最後的比賽。”


    “你會因為這部分原因不高興嗎?”陸禮看向她,坦誠開口,“嚴格說起來,他的天賦不如你,作為三辯,少了一些隨機應變的能力。這次把機會給他,不是因為你們實力的差距,隻是不想讓他留下遺憾而已。”


    蘇迢迢聞言,沉默良久道:“還好吧,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好不容易來一趟‘思辨杯’,隻上過一次場就結束了,我也會覺得很遺憾。”


    說到這兒,她抬頭看向他,揚了揚嘴角道:“再說我都打了三場了,就算加上半決賽,也還比他多一場呢,作為一個新人能走到這一步,我已經很滿足了。”


    “那就好。”陸禮看她不像是強顏歡笑的樣子,默默鬆了口氣。


    蘇迢迢雖然好強,但並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在“思辨杯”開始之初隻是作為替補隨隊,秦瀚回來之後還很大度地讓她上了一場複賽,她並不會因為失去這次機會就對秦瀚心生怨念什麽的,頂多是有一點失落而已。


    倒是陸禮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讓她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脾氣有多差,瞥他一眼後,問:“所以你不會是為了安慰我,才特意找借口把我叫下來的吧?”


    “嗯。”陸禮應了聲,明晃晃的偏心被戳穿,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在你看來我就這麽脆弱啊?”蘇迢迢輕哼了聲,翹起腦袋,“放心吧,辯論是團體競技,就算我上不了場,也可以參與賽前討論啊,你們到時候上場引用的沒準都是我找的數據呢。”


    “我知道,”陸禮聽到這句,徹底放下心來,語氣跟著輕快不少,“隻是這次沒提前跟你商量就把三辯給了秦瀚,我有些過意不去。”


    “哦……”蘇迢迢若有所思地應了聲,很快回答,“可這種事本來就不需要跟我商量啊,沒什麽好過意不去的,你是隊長,做決定還是要公正一點,不要被私人感情左右。”


    這話完全是脫口而出,蘇迢迢一開始還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直到身側的人愣了一下,慢慢停下腳步。


    她這才反應過來,腳下的步子跟著僵住,發現自己一不留神把某些潛滋暗長的東西從地下牽了出來,就這樣曝露在外。


    他們這學期以來一直保持著一種奇怪的默契,說是試探也好,醞釀也好,習慣於把一切心照不宣交換在一個個對視和一句句無關風月的對白中,就這樣等待這什麽,或許是一個恰當的時機,或許要等喜歡多到漫出來。但她怎麽也沒想過會在今天,在這個毫無預兆的場合下。


    但似乎又並不是完全沒有預兆,一切都恰到好處。五月的深夜帶著絲絲涼意,在披上一件薄外套後感覺剛好,不像冬天那麽冷,容易讓人把對溫暖的渴求錯認為愛情,也不像盛夏那麽熱,讓人反感於鼓噪的蟬鳴、汗液和體溫,隻有這個季節是最合適的,適宜牽手、擁抱和戀愛。


    更何況有這樣好的月亮,從頭頂上方細密的香樟葉子下漏進來,明亮又柔和,會讓人聯想到一切美好的詩句和文學作品中有關月亮的對白。


    陸禮當然注意到這樣的月亮,和與這個時刻有關的一切細節,垂下視線時,眼底已經滿是笑意,開口對她道:“其實我今晚還作了另一個打算的……萬一你真的很生氣,我就現在跟你告白。”


    蘇迢迢聞言,錯愕地眨了眨眼,當然聽出這是個完全站不住腳的借口,更何況他是四辯,應該要更能言善辯一些才對。


    眼下隻得滿臉平靜地轉頭看他一眼,反問:“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麽邏輯關係嗎?”


    陸禮生澀的技巧被她識破,隻得一清嗓子,坦白:“確實是沒關係,隻是我私心作祟。”


    蘇迢迢也不知道是該誇他誠實還是該笑他木訥,頓了頓,隻得明示他:“我的意思是,為什麽你告白我就不生氣了?”


    “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陸禮一時沒轉過彎來,徑直順著她的思路、毫不避諱地開口。


    蘇迢迢這下是真被這個木頭給氣笑了,轉過身來看著他,提高聲音問:“你再說一遍??”


    陸禮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迎著她的視線略顯疑惑地一抬眉,好在片刻後總算反應過來,失笑著開口:“抱歉,和你告白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隻是這件事顯然你已經知道了,而且從很早開始就知道了。”


    他這話是沒說錯,蘇迢迢輕抿了一下嘴角,睨他一眼後重申道:“那你也得親口告訴我啊。”


    陸禮會意,垂下穠長的眼睫,那雙漂亮的眼睛就這樣迎上她的視線,盛滿了皎皎月光和柔和的笑意,一邊鄭重地一字一句道:“我喜歡你。”


    蘇迢迢聞言,這才滿意地從鼻尖冒出一聲輕哼,已經完全忍不住自己上揚的嘴角,小聲嘟囔了句:“現在我相信你真的沒談過戀愛了。”


    “那你願意和我談戀愛嗎?”陸禮這會兒總算開了竅,順勢問她。


    蘇迢迢聽到這句,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笑意略微收斂,緊了緊嗓子後,開口道:“你剛剛說得沒錯,我確實也喜歡你。”


    然後在他露出明媚的神色後,又補充:“隻是我現在還不能答應你,因為我們對‘戀愛’這種一對一的關係還從來沒有過深入的討論,也沒達成過任何共識和契約。在可能存在理解上的偏差的情況下,衝動地答應這件事,對我們雙方而言都是不負責任的,會存在很多隱患。


    “更何況後天早上就要比賽了,還是應該把精力都放在比賽上……等‘思辨杯’結束之後,我再和你好好討論這件事,你覺得呢?”


    “好。”陸禮彎起嘴角應下,也知道以蘇迢迢的性格,在比賽前答應他的幾率很小,今天的告白本來就在他們的意料之外,更多的是剛才那種氛圍下的情不自禁。


    但怎麽說也是告白,對方又是她喜歡的人,蘇迢迢的視線掠過他的臉,本來隻是想觀察他的反應,卻不受控地在他好看的眼睛和漂亮的唇線上停留了一二。


    必須要承認的是,她會喜歡上陸禮,愛情三角理論中的激情占了很大一部分,過去她很難想象自己會對一個男人產生最純粹的生理上的欲望,直到陸禮出現。


    會想要去觸碰、親吻,甚至占有。


    偏偏他又是個極度自持的人,在她明確給出答案後便止步於此,不會做出任何越軌的行動,即使他們是相互喜歡的。


    所以今晚好像就隻能到這裏為止了,等一會兒回到酒店,他們之間又會被一係列繁瑣的討論和嘈雜的人聲所填滿,不會再有這樣安靜的、純粹的、隻屬於他們的時間。


    猶豫片刻後,她有些舍不得,甚至已經提前開始悵然,於是抬眼重新看向他,開口:“我有一個問題。”


    “你說。”陸禮第一時間點頭。


    蘇迢迢聽他一口答應,完全沒有想到別的地方去,臉上還帶著這麽純良的表情……顯得她既好色,又急不可耐。


    當下差點就想搖搖頭說“沒什麽”,好在她不是一個喜歡半途而廢的人,隻得偷偷收緊手指,攥住外套的袖口,一邊忍著臉上逐漸升高的溫度和某種赧然,努力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問他:“如果我今天晚上答應和你在一起的話,你會想要吻我嗎?”


    雖然事實上,是她很想這麽做而已,卻要反過來用這種問句提問他。


    陸禮怔了一瞬,顯然沒想過她會主動提起這件事,視線下意識落上她的唇,又像燙著了似的,條件反射地離開。喉結上下滑了滑,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末了,他才重新把目光放回到她身上,開口時的聲音低沉而誠懇:“當然會想這麽做……但如果你不願意,就不會。”


    蘇迢迢聞言,輕快地“哦”了聲,緊接著反問:“那如果我願意呢?”


    陸禮看著她的眼神帶了幾分錯愕,視線在她的唇上停留了半秒,再次口幹地咽了咽嗓子。


    但不等他主動,蘇迢迢已經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帶著他俯下身來,側過臉吻上了上去。


    她的這個吻沒有任何技巧,隻是憑借本能做出的單純的觸碰而已。隻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唇很軟,是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也是溫熱的,和晚風糾纏在一起。


    於是心跳在短短幾秒內跳得飛快,震得大腦都有些暈眩,又不知道衝動後的下一步該怎麽做才好,隻能傻傻地保持不動,就這麽貼著他。


    麵前的陸禮顯然已經完全呆住了,短暫的幾秒鍾後,默默屏住了呼吸,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更何況給她回應。


    蘇迢迢在心下又好笑又好氣地歎了聲,片刻後鬆開他,腳跟落回原地,不好意思地輕抿了抿唇,示意他:“走吧,我們好像出來太久了。”


    “再等一下。”陸禮聽到這句,總算反應過來,伸手拉住她的手。路燈的光落進香樟樹的影子,清晰地映出他通紅的耳根,帶了幾分懊惱地開口:“抱歉,我剛才沒準備好,可以再試一次嗎?”


    蘇迢迢本來已經夠害羞的了,隻想趕緊逃離這個地方,誰知道他的反應這麽慢,這會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語塞地微微張口,又不舍得真的拒絕,隻得輕一閉眼,點了點頭。


    陸禮這次總算做好準備,俯下身來,吻上她的唇。


    中途又意識到什麽,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這次比剛才那個生澀的初吻要好得多——如果必須要把剛才笨拙的觸碰稱作初吻的話——蘇迢迢能感覺到唇瓣上細密的輾轉,酥酥麻麻的,是恰到好處的試探,不會讓人產生想要逃離的念頭,甚至會因為某種好奇心而渴望更進一步。像喝了一盅桂花米酒,不至於讓人醉倒,隻是暈乎乎地覺得上癮。


    但必須要承認的是,陸禮的接吻經驗完全為零,隻是憑借本能溫柔地觸碰,直到某一刻鬆開她,微微抬頭,輕吻了一下她的鼻尖。


    蘇迢迢也默默站好,臉上像醉酒似的泛著大片紅暈,總覺得做了這種事情之後,是會有一段不知所措的沉默的。


    直到陸禮開口,含著幾分笑意,聲色疏懶又溫存:“在接吻這件事上,我們應該沒有理解上的偏差吧?”


    蘇迢迢聽出他在笑話自己心急,還沒在一起就非要親他,隻得用力地壓下克製不住上揚的嘴角,回答:“沒有偏差,是我非常喜歡你的意思。”


    第68章 .  迢迢有禮   渺小和脆弱


    等兩人從安靜的小巷出來, 周遭的清風明月就變作了燈火通明,商業街上的人雖然不多,但還算熱鬧, 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在起風時發出沙沙的脆響。


    五月份不會冷到需要把手放進口袋, 兩人的手都自然地垂在身側,在腳步間交錯了幾個來回,直到陸禮問她:“我們現在可以牽手嗎?”


    嗓音低低的, 還帶了幾分拘謹,聽起來尤其可愛。


    蘇迢迢聞言, 嘴角倏地翹起,片刻後,才矜持地清了清嗓子,主動伸手拉住他的手,應了句“可以”。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正式的牽手。不像之前一起玩劇本殺的那晚,被腎上腺素蒙昧, 在暗處隱晦得不可言說;也不像雪霽後拉著他向夕陽狂奔的那個傍晚, 都糅在寒風和耳畔的喧囂聲中。這是一次正式的、默契的、坦蕩的牽手, 在晚風中能感受到他溫熱寬大的掌心和修長的指節, 他的手確實很好牽。


    隻不過讓她臉上發燙的是,他們正式的牽手竟然在正式的初吻之後, 陸禮似乎在嚐試趕上之前被她一步跨到底的進度。


    ……


    便利店二十四小時營業, 他們到的時候剛好趕上補貨, 便把貨架上熱銷的網紅冰麵包和麻薯一樣來了幾袋, 還買了飲料、烤腸、一堆自熱火鍋和方便麵,大有今明兩天不再踏出酒店一步的架勢。


    東西買得太多,整整兩大袋,幸虧他們倆都是健身的人, 提起來不算太費力,還能各騰出一隻手來牽著,一直到酒店樓下才鬆開。


    他們這一趟去了半個多小時,不算拖得太久,加上酒店裏的幾個人都在討論辯題,對時間也不敏感,根本沒察覺出什麽貓膩。等吃的一到,便歡呼一聲,擁上來各自分贓,房間裏很快彌漫起方便麵和自熱小火鍋的味道。


    至於剛才在樓下暗度陳倉的兩人,上樓後也都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裝得完全不熟,還分了兩張床坐。


    這次的辯題並不好打,國家有無義務減少離婚,它並不是一個完整的政策辯題,而僅僅是站在國家的立場上去討論一個應然性的命題。


    在這樣的前提下,雙方的舉證責任幾乎是相等的,正方不需要給出任何實際的舉措,不需要跟他們論證某一政策的效用,隻需要告訴他們“國家有減少離婚這樣一項義務”就夠了。


    而反觀反方,並不是隻用攻破需根解損中的一項就可以贏得勝利,而必須要用大量實際的數據和弊害去告訴觀眾和評審:國家沒有這樣的義務。


    然而國家真的沒有嗎?


    眾人吃完晚飯枯坐了一陣後,確認正方可以有一套完全邏輯自洽並且幾乎無懈可擊的論點,反方舉出的許多數據都可以用同一套說辭拒絕采納,許多道德上的攻擊都可以被蠻橫地、甚至非常nazi地化解。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對上不夠自信、立場搖擺的隊伍的話,或許還可能有一戰之力;然而他們這次的對手是以立場堅定、攻擊性強、防守嚴密著稱的江陽大學辯論隊,極擅長在質詢和自由辯環節打快攻節奏,這一屆“思辨杯”的賽程上還沒有過敗績,四戰四勝。


    在這種對手的壓力下,a大辯協的眾人徹底熬了個通宵,一直到天亮時分,睡意才逐漸席卷而上,房間裏的氣氛有些壓抑,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沉重。


    陸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起身拉開窗簾,打開窗戶通風。


    酒店的地勢相較周邊的店鋪要高一些,從窗戶往外,可以看見底下的小巷和不遠處的街道。朝陽大約已經升起來了,隻是還沒升到他們可以看見的地方,天色是死魚眼睛似的白,雲層有些厚,窗裏窗外都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晨光中。


    陸禮輕歎了聲,轉身看向房間裏的隊員,開口:


    “先去吃早飯吧,就算這是一場必輸的局,我們也要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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