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內宅發生的事,被壓了下去,外麵一概不知。


    王允做了多年的宗主,這點手段還是有的。


    可王樂瑤病得很厲害,一連幾日都在高燒,人也始終未醒。王允不得不到尚藥局遞了個帖子,請相熟的一個禦醫去府上看看。


    禦醫看診回來,自然得把此事報給上司許宗文。


    許宗文聽說王家四娘子病得厲害,覺得非同小可,就趁著給蕭衍診平安脈的時候,將此事稟報了。


    “突然病得很重?”蕭衍皺眉,那日從宮中回去的時候還好好的。


    “手底下的人說是感染了風寒。可普通的風寒,斷不會如此厲害。怕是王家隱瞞了實情。”


    “王家那麽多人,連個人都照顧不好。”蕭衍嫌棄道,“你親自去王家看看,務必把她醫好。有任何事,都回來告訴朕。”


    許宗文領命,迅速地退下去了。


    蕭衍走到外麵,略思索片刻,招來蘇唯貞,“你去把那個彭城公主帶來。”


    蘇唯貞很快就把薑齊悅帶到蕭衍的麵前。


    薑齊悅知道她們很快就要被放出宮了,因此這幾日雖然被關在台城,但吃得好,睡得香,氣色看起來比進宮時好了很多。她給蕭衍行禮,雖然還是很怕他,恨他,但也不像先前那樣濃烈了。


    “朕問你,為何去同恩寺?”


    薑齊悅沒想到皇帝會問這個,就老實交代,“我之前躲在……一個地方,有人給我送信,說謝羨回來了。謝羨想幫我,但又無法聯絡,那個人可以幫我帶消息出去。也是在她的幫助下,我才能去同恩寺。”


    “你認識那個人?”


    “認識。”薑齊悅認真地說,“她應該是王家某個娘子的侍女,我以前在宮裏見過,所以才相信她。”


    話說到這裏,蕭衍還是什麽不明白的?上次永安寺的事情,便是王家二娘子動的手腳,此次同恩寺,還是她的手筆。


    雖說做的都不算十惡不赦的壞事,甚至還推波助瀾,讓他得了位皇後。但三番兩次對自己的姐妹下手,實非善類。


    這樣的人,不配做臨川王妃。


    薑齊悅見皇帝不說話,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正有點惴惴的,又聽到皇帝問:“你喜歡謝羨?”


    薑齊悅被問到心事,紅著臉點了點頭。


    “朕給你個恩典。朕一會兒要見個人,你到偏殿去,無論聽到什麽,都不準出聲。”


    第21章 臣婦拚死也不能答應。……


    蕭衍坐在中齋批閱奏折,過了會兒,蘇唯貞稟報,說謝夫人來了。


    謝夫人穿著青色文繡大裳,縹裙,頭戴花樹冠,慢慢地走進殿中。她已有幾年沒進宮,不想中齋的變化竟如此巨大。


    她當年陪文獻公麵聖之時,這裏還是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模樣。如今卻顯得空曠和整肅,果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臣婦,拜見陛下。”


    蕭衍讓蘇唯貞拿了個胡床過來,請她坐下。


    謝夫人端然而坐。她是婦憑夫貴,位列公夫人,皇帝也得禮遇。殿上燃著香,這種奇楠沉香是世間罕見之物,安神有奇效,謝夫人這種年紀,聞了兩下便有些昏昏沉沉的。但座上的帝王,仍舊龍精虎猛,好像這香對他一點用都沒有。


    謝夫人的目光略略停在帝王身上。多年來她所見的男子,多是儒雅風流,學富五車的士族子弟。陛下卻完全是另一種樣子。生得粗獷豪放,五官淩厲,不說話時,有種迫人的威勢。


    這天子的冕服是一代代傳下來,偏文質,寓意著以儒治國。穿在他這個武夫身上顯得有點違和,但違和之外,又有種他完全不需要那身冕服的支撐,也可以君臨天下的氣勢。


    謝夫人心底是有幾分欽佩他的,在前朝那樣等級森嚴的製度底下,能從一介寒門,到開國建製,雖有時勢的造就,也不乏他本身的才能。


    蕭衍拿著奏疏,邊翻邊說:“朕今日見夫人,想必夫人也猜到是什麽意思了。”


    謝夫人微微欠身,“臣婦即日將婚書退還王家。”


    蕭衍本以為要廢一番唇舌,他打破士族聯姻,對於士族來說,猶如折辱。但謝夫人如此痛快,他反倒疑惑,“這婚約,可是文獻公定下的。謝夫人就沒有話要說?”


    謝夫人搖了搖頭,“時移世異。莫說文獻公已經不在人世,就是他在,也無法阻止陛下的決定。三郎跟王家的四娘子沒有緣分,此事臣婦認下。”


    蕭衍看她平靜淡然,又道:“作為補償,朕可以為謝羨指一門婚事。”


    謝夫人沒想到皇帝還有這一手,心裏緊了緊。


    “三郎近來生病,再擇佳偶一事,雖有陛下玉成,但也不急於一時……”


    蕭衍直接說:“朕聽聞前朝的彭城公主十分中意謝羨,不如由朕賜婚。朕還可以保留她的食邑,封號,仍以公主的規製出嫁。你意下如何?”


    “陛下,萬萬不可!”謝夫人那淡然從容的模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急切,“請恕臣婦失禮,婚姻大事,不可隻憑公主心意。入謝家宗主房,並不是三郎一人之事,需全族上下的耆□□同議定,女方的家世,人品,學識,都不可馬虎。彭城公主固然很好,但她是前朝公主,身份敏感,於謝家,於三郎的前程大大不利。三郎身負家族重責,還請陛下三思!”


    蕭衍目露寒光,“若朕執意如此呢?”


    謝夫人跪在地上,以頭磕地,“那臣婦便是拚死,也不能答應!”


    蕭衍冷冷地看她,現在倒是擺出強硬的姿態來了。怪不得那麽容易答應退婚,怕是不滿那門婚事日久,正等著時機。王謝兩家訂裏婚約時,文獻公正如日中天,王氏女的父親還是太子少傅,強強聯合,對兩家都有益處。如今,王氏女之父已無官職在身,隻怕謝夫人早就想換掉她了。


    高門婦如此,也不奇怪。


    這些士族,仗著開國的功勳,百年來,始終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為了家族興旺,永享尊榮,他們的眼中,隻有利益,權勢和富貴,旁的那些,諸如人跟人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


    蕭衍很想挫一挫她的銳氣,但看到她如此強硬,搬出謝氏全族來,真的賜婚下去,怕是要鬧出不小的風波。他倒無所畏懼,隻是馬上要立後了,免得再橫生枝節。


    “既然夫人執意不肯,朕也不勉強。朕還有事,不留夫人。”


    謝夫人鬆了口氣,起身行禮告退。她很怕皇帝執意賜婚,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若賜婚的是現在皇室的公主,甚至縣主,她都可以考慮。一個國破家亡的前朝公主,無權無勢,指不定哪日還會牽連到敏感的問題,禍及滿門。這樣的媳婦,哪個高門都不會要的,憑什麽給他們謝家?反正她死也不會接受。


    她是三郎之母,謝氏主母,拚死也要擋在兒子的前麵,掃除這些障礙。


    蘇唯貞送謝夫人出去,蕭衍看向偏殿,“你可以出來了。”


    薑齊悅紅著眼睛,低頭走出來。她曾是大齊最風光的公主,人生所受的唯一挫折就是愛慕謝羨,卻不能嫁給他。父皇說王謝兩家權力至鼎,聯姻是大勢,連皇族也無可奈何。


    沒想到如今王謝兩家的婚約破了,她也不再是那個風光的公主,被人棄如敝履,還是不能嫁給謝羨。


    “你已經聽到了。”


    “多謝陛下的好意。”薑齊悅自嘲地說,“我如今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謝夫人看不上我,我也未必能看上他們。婚嫁之事,還是算了。”


    她還是有公主的驕傲,她喜歡謝羨,但勉強嫁到謝家,便逃不開謝夫人的怨懟。謝夫人如此態度,怎會善待自己?她的父皇,母妃,還有皇兄,再也沒辦法替她撐腰了,今後漫漫人生長路,她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所以務必要清醒。


    蕭衍倒也不是大發慈悲,非要做善人。他隻想杜絕謝羨這個後患,又能把薑齊悅放在眼皮底下。不過兩邊都不願意,他就作罷,把薑齊悅先送回了台城。


    蕭衍繼續批閱奏疏,心中有些煩躁。晚些時候,許宗文終於從王家回來。


    許宗文稟報:“陛下,四娘子確實病得嚴重,臣從她身邊的侍女口中得知,四娘子是跟二娘子起了爭執,掉下池水,差點淹死,才病重至此。王公大概覺得是家醜,所以沒有上報。”


    “家醜?那是朕的人!”蕭衍聞言,重重地拍了下書案。


    許宗文嚇得抖了抖。這個王公膽子的確是大了些,家中要入宮的娘子出事,也敢瞞著宮裏。不過高門裏頭,這種齟齬之事不少,若不是牽涉到陛下,其實外人也不會太在意。


    “你能治好她?”


    許宗文小心翼翼地說:“病倒是不難治。不過四娘子先天不足,身子骨本就弱,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得好生休養一陣子,可能還會落下點病根,陛下得有準備……”


    許宗文越說越小聲,因為皇帝沉著臉,一副要殺人的模樣。


    蕭衍怒極,王允連個家都管不好,怎麽為百官表率。


    這些士族高門,就算內裏爛得不成樣子,表麵上還是要裝得高貴體麵。


    既然王允不會管家,縱容親生女兒,他就不得不出手了。


    *


    王謝兩家以謝三郎和王四娘子八字不合為由,互相退了婚書的事,很快就在都城傳開了。


    不知情的人,都覺得十分震驚。因為這兩人門當戶對,男才女貌,怎麽看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分開了實在可惜。知情的人,都知道是皇帝的手筆,暗歎士族真是山河日下。


    自士族掌權以來,還從未有過婚盟被皇族撕毀的先例。哪怕皇族再喜歡士族女子,隻要她們已經許婚,便也隻能放手。更別提,像王謝這樣的甲族,聯姻都是有無數利益勾連的,誰敢拆他們的姻緣。


    朝堂上對皇帝也頗有微詞,甚至有幾個老臣死諫,君奪臣妻,有悖人倫。


    但是人倫這種東西,蕭衍是不會放在眼裏的。他一概置之不理,還讓人專門辟出地方給那些老臣跪,甚至提供吃食。沒過兩日,老臣都耗不過皇帝,紛紛退讓了。


    這日,春光明媚,都城一如既往地熱鬧繁華。建康城能這麽快從兵禍中恢複元氣,固然有前朝打下的根基在裏麵,也有蕭宏等官員殫精竭慮的貢獻。


    一輛牛車駛進烏衣巷,停在王家的門口。


    隨從上前敲打門環,門開了一條縫,裏麵的家仆客氣地說:“家主吩咐,近幾日不見客,還請閣下回去。”


    “我們是宮裏來的,快通知王公來接駕吧。”門外的人說。


    家仆一聽“接駕”二字,連忙開了半扇門,看見門外台階之下立著一個絳衣男子,雙手背後,高大魁梧,氣宇軒昂。


    家仆得見天顏,震驚萬分,連忙伏地行禮,然後飛奔著進去報信了。


    時隔多年,蕭衍再次站在王家門前,看到那洞開的大門,心中百感交集。那年,他也是站在這裏,卻無緣見王允一麵。如果沒有遇到那個小女郎,也許他真的便零落成泥,化作這世間最不起眼的一顆塵土。


    人生的際遇,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王允聽說陛下親臨,立刻出來相迎,薑鸞也從公主府趕了過來。一群人畢恭畢敬地將皇帝迎進門,猶如眾星拱月。王家的下人聽說當今陛下來了,也都在暗處悄悄張望,想看看這位寒門出身的皇帝,到底是什麽模樣,有何過人之處。


    蕭衍一邊往廳堂走,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這是他第一次登門,傳聞中的王宅,看似普通的門庭,卻仿佛有厚重的曆史刻印,院中的草木,多是經年而生,蒼勁茂盛。碑文,石刻,書畫,隨處可見,皆是名家的手筆。她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書香傳世,顯貴高門,跟他的完全不同。


    他出生的地方,隻有幾間草屋,自小在田野裏奔跑,甚至都買不起紙筆。


    他們本是完全無法相交的人。


    走入廳堂,王允請蕭衍上座,並且要下人奉茶。


    “不知陛下親臨,有何要事?”


    “朕是來探望四娘子的。不過在此之前,有件王公的家務事要處理。”


    蕭衍劃了下手指,蘇唯貞把一份供狀遞給王允。


    “這是彭城公主的證詞,上麵說她和四娘子皆被人陷害。這人是誰,想必王公心中也有數。一屋不掃,何以治天下?公若不忍,朕可以代勞。”


    薑鸞聽得心驚肉跳,她怎麽也沒想到,皇帝會親自出麵,為王樂瑤討這個公道。本來阿瑾跪在宗祠裏已有幾日,隻等風波過去,便可以將她放出來。可皇帝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還把證據拿出來。現在別說參加即將舉辦的春日宴,競選臨川王妃了,隻怕要留在都城,都是件難事。


    她所有的謀劃終究是付諸東流。


    王允的表情也很凝重。自小,他一對女兒管教,薑鸞便會出麵阻止。他們隻有這麽一個女兒,難免嬌縱。而且薑鸞向來是予取予求,女兒一旦惹出了事,也自有她出麵擺平。


    在前朝,的確是無往不利的。


    “不勞陛下,臣的家務事自會處理妥當。”


    王允寧願自己動手。若是讓皇帝代勞,隻怕下手比他狠一萬倍,並且絕不會留情麵。


    蕭衍看了王允一眼,“四娘子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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