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順瞪大眼睛。


    “少爺?”長順驚詫,“這個釵子,您沒當掉啊?”


    長順當然記得這個釵子,這不是之前他去狀元樓,有個好心的大戶人家的夫人給的嗎?可惜那位夫人的婢女不願透露姓名,臉也遮著,以致長順至今都不知道那位好心夫人是誰。


    也是幸虧這個釵子,當時當掉後,很是解了他和少爺的燃眉之急。


    不過現在,怎麽這釵子又回來了?


    睢鷺笑笑,“我沒當這個,我把長命鎖給當了。”


    長順又是一驚:“少爺!”


    長順當然知道睢鷺說的那個長命鎖,因為睢鷺生的晚,又是獨子,當年睢鷺甫一降生,睢父睢母便托人打了個純銀的長命鎖,裏麵刻著“平安富貴,長命百歲”字樣,叫睢鷺從小戴到大,一直到十四五歲了,睢鷺想摘下來,睢父睢母還覺得這東西既然庇護著他平平安安長這麽大,那就是好東西,還不願他摘下來,無奈睢鷺隻好繼續戴著。


    再然後便是睢父睢母出事,長順再沒見睢鷺戴過那鎖,但卻知道睢鷺一直留著它。


    畢竟,那把鎖寄托了老爺夫人對少爺最美好最樸實的祝願啊。


    可是現在,睢鷺說他把鎖當了?!


    長順大為震驚,睢鷺倒是波瀾不驚,又點點頭道:“嗯,當了。”


    “少爺……”長順叫了一聲,隻覺得自己又想哭了。


    睢鷺笑:“這有什麽,就算沒那把鎖,你家少爺就不能長命百歲了嗎?長順,你也太小瞧你少爺我了吧?”至於父母的祝願,更不是一把鎖就能替代的。


    他說著,還握著拳,伸伸胳膊,就在剛剛,大夫還捏著他手臂上硬硬的肉,誇他身體好呢。


    看睢鷺的模樣,的確沒有遺憾的跡象,長順這才好受點,抹抹濕潤的眼眶,又看向睢鷺手裏的蝴蝶釵。


    “可是少爺,你當鎖就當鎖,怎麽還把這個釵子留著?這釵子有什麽用嗎?那位夫人的婢女當時說了,送給咱們,不會再來要的。”


    聞言,睢鷺低頭,繼續看手中那支碧綠的玉釵。


    玉釵色澤通透,玉質極好,即便釵子很小巧,也絕對價值不菲,且上麵沒有任何標記,去當鋪也好出手,唯一不太好的,是從蝴蝶翅膀的造型看,這隻釵子很可能並不是單獨的,而是應該還有另一支,一起湊成一副,雙雙成對,才是完整的模樣。


    可以想象,當時戴著這釵子的人,應該是隨手從發上取下一隻,交給婢女,再贈給了當時情況窘迫的長順。


    狀元樓,隨手便能拿出一支極品翡翠玉釵送人,卻又不願透露姓名的富家夫人。


    還有當時在盧家門口,剛剛見到長順時,那人和那人的侍女明顯有些驚訝的表情。


    睢鷺笑了笑,將蝴蝶釵重新放入懷中,腦海中響起上午在書房,結束時與那人的對話。


    “三月為期。”


    “這三個月裏,你扮演好憑美色上位的樂安公主準駙馬這個角色,我會利用它做一些事,至於結束後,你大可離去。放心,就算你離開,若需要幫助,我也不會吝惜,這也是給你的一點小小報酬。”


    “若我想留呢?”


    那人笑顏如花。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不止你要考慮,我也要好好考慮的啊。”


    所以啊……


    前路漫漫,仍需努力,被親口承認為準駙馬,這還僅僅是第一步。


    但是,他相信,蝴蝶終會有成雙的那一天。


    *


    而樂安這邊,跟睢鷺談過話,又美美地用過午飯,便將府中諸事,包括她和睢鷺三個月後的“婚事”,便全交給冬梅姑姑和侍女們去操辦。


    而她自己,則又開始了伏案寫信,這一次,寫出的信比七天前齊庸言來時還多。朝內朝外,三省六部,許許多多曾經熟悉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她的筆端。


    寫完信,天色又已經被暮光浸透,送信的侍衛來將厚厚一遝信收走,卻在臨走時,又被樂安叫住。


    溫暖的暮色裏,樂安的麵容卻顯得有些冷。


    “找個人,查下盧嗣卿之妻崔氏的死因。”


    侍衛愣了愣,隨即應聲道是。


    樂安攏了攏下滑的春衫。


    睢鷺在想她的話時,她也在想上午結束時,睢鷺的話。


    “盧嗣卿的夫人姓崔,是那個崔家人吧?”一切結束後,他冷不丁冒出這句話,叫樂安都愣了一下。


    “是。”


    其實樂安並不認識盧嗣卿的妻子,但既然姓崔,那肯定就是那個崔家人沒錯。


    世家為什麽難動?原因之一便是世家之間最喜歡通婚聯姻,崔家的女兒嫁盧家,盧家的女兒嫁崔家,嫁來娶去,最後所有世家之間都盤根錯節,蜘蛛網一般密密麻麻,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想要一舉打掉一個世家,那不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而是想不想作死的問題。


    所以隻能尋找弱點,徐徐圖之。


    “我在盧家那幾天,聽人說盧嗣卿的夫人去世前總是心情不好,經常摔東西撒氣,但並沒有聽到身體不好的傳聞,奇怪的是,之前還有力氣摔東西,卻在盧嗣卿高中前,突發暴病去了。”睢鷺輕聲對樂安說道。


    第32章 還請公主細說,臣願聞其……


    翌日清晨, 還未到早飯時間,樂安就收到了侍衛的匯報。


    她愣愣看了一會兒,直到天光大亮, 冬梅姑姑又在外間張羅著布菜, 她才猛然驚醒,放下信件去用飯。


    席間沒看見睢鷺。


    這也不奇怪,雖說枕玉閣離得近, 但到底不是一個院子,睢鷺又初來乍到的, 不可能連她什麽時候用早膳都一清二楚,而若特意打聽,再一大早就等著——一來反倒顯得假心假意,二來現在沒有外人,實在沒什麽必要。


    說到底也不過是對假鴛鴦罷了,說生不生, 說熟不熟。


    沒有其他人, 樂安一個人安靜用飯, 許是清晨, 今日飯桌上也沒有需要剝殼的蝦,隻有一碗用蝦仁青菜熬的細細的粥, 樂安喝了半碗粥, 又隨便吃幾口菜, 便放下了筷子。


    “再吃些呀。”冬梅姑姑看著納悶又著急, 這飯量可比平常少許多。


    樂安搖搖頭:“不用了,吃少點好,腦袋清醒。”


    說罷起身,道:“冬梅姑姑, 吩咐馬房備車駕——四乘的。”


    四乘馬車,便是公主府出行最高的規格了。


    樂安梳妝打扮好,馬車已經等在院外了,她從房門一路走過去,走過與枕玉閣相通的月洞門時,忽然聽到隔壁傳來聲音。


    她停下腳步。


    “公主?”冬梅姑姑發問。


    樂安擺擺手,朝月洞門走去。


    走得越近,那聲音便越明顯。


    ——是銳利的金屬破空之聲。


    跟在樂安身邊的侍衛已經警惕地按住了刀柄。


    樂安腳步卻未停,一直走到月洞門前,然後邁入——


    枕玉閣的中央,是一片寬敞的大理石砌成的空地,四周無遮無擋,抬頭可見朗朗晴空,此刻燦爛的朝霞如萬道金絲銀縷,道道照在空地上,更照在空地之上,那個晨光中舞劍的少年身上。


    那個少年,舞著劍,或者也不能說舞劍,因為“舞”字太過輕飄,帶著表演的意味,而他的劍,沒那麽漂亮,卻帶著殺氣,帶著東方噴薄而出的紅日一般的滾滾熱血,殺氣混著血氣,叫往日容顏絕色到反而容易叫人輕視的少年,此時卻讓人不敢再有一點輕視,劍尖劃向虛空,汗珠滾落在地,每一劍每一滴,都仿佛有著千鈞的重量。


    樂安靜靜看著,直到少年發現她。


    於是他收了劍,逆著光,大踏步地向她走來。


    到了近處,樂安便看得更清,看清他臉上滾滾的汗珠,看清他單薄春衫下修長薄韌,滾滾發燙的身軀。


    他是如此的年輕,就像他身後剛剛升起的朝陽。


    “要出門嗎?”睢鷺問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往地上一甩,整片泥地便浸濕了。


    “嗯,”樂安點頭,“去崔家。”


    該調動的人昨日幾乎都已調動了,隻剩一個崔家,最難啃的崔家,而對崔家而言,空口無憑寫封信沒用處,所以隻能登門,但若隻登門,其實也沒用,登門不過是為表示誠意,最終真正有用的,還是利益交換。


    睢鷺抹汗的動作一頓,一滴汗水順著眉骨流入中庭,又流入眼窩。


    “辛苦了。”他說。


    就算他沒親自見過,也知道,能與盧家齊名,崔家必然也是根不好啃的硬骨頭,昨日他說的消息,看似能幫上忙——但其實,作用應該很微小。


    樂安笑笑,“不算。”


    隻是跑跑腿,動動嘴,連路都不用自己走,算得什麽辛苦。


    於是睢鷺便也笑,他陡然伸出手,似乎想抱她一下——這個動作惹得樂安身後的侍衛立馬緊張起來。


    不過低頭一看自己衣衫被汗水溻透的模樣,他摸摸鼻子,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笑,隨即後退一步,對樂安道:


    “那好,快去快回,我等你。”


    語調熟稔,仿佛不是半生不熟的假鴛鴦,而是經年的舊相識般。


    “好。”於是樂安也道,然後轉身,離去。


    睢鷺就那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裏。


    *


    樂安到崔家時,日頭正在東南,不如正午的刺眼閃亮,又比早晨的熱烈,正是不冷不曬的好時候。


    崔家人很有眼色,樂安公主大駕登門,根本不用等候,一個門人去通秉,另一個門人已經令人抬了小轎,樂安便換乘了轎子,從大門開始,一路坐轎到了她此行的目標,崔靜之麵前。


    崔家是同盧家一樣的龐然大物,而如今的崔家在朝堂在宗族最有分量的人物,當屬當今尚書令,崔靜之。


    不冷不曬的日光下,崔靜之一身常服,身姿清臒,站在庭院裏,手裏拿著一把端口如彎刀的厚剪,正繞著一盆樹莖水桶粗、幾有人高、枝繁葉茂的黃楊木盆景轉圈圈,那個樂安看著跑進來通秉的門子彎著腰跟他說話,剛說完,他便望過來,正看到樂安下轎。


    他將剪刀刀口向裏,放到那黃楊木盆景上,轉身,向樂安行禮。


    “微臣見過公主。”


    樂安伸出手,虛虛一扶,阻止他向下拜的身軀。


    “先生多禮了。”


    聽著那一聲“先生”,崔靜之的身軀便沒有拜下去,起身,臉上還帶著一點笑。


    “公主這聲先生……臣愧不敢當。”


    樂安笑:“有何不敢當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更何況先生又哪裏隻教過我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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