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成熟便意味像他那樣,那樂安寧願,永遠都不成熟。


    第30章 (新增兩千字)   以與您一……


    道不同, 不相為謀,更何況是做夫妻。


    所以樂安選擇和離。


    所以當齊庸言說“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時, 她很久都沒有回答。


    重新開始, 從哪裏重新開始呢?從和離時?從成親時?還是從初見時?那麽,他能還給她那個曾經眼裏有光芒,讓她心動的齊庸言嗎?


    若是沒有今年春闈, 樂安或許還會相信。


    然而,看著金榜上再次滿堂世家子, 無一是布衣的結果,她不敢相信。


    齊庸言的確比她小心,比她謹慎,比她懂得保全自身,激流勇退,可他退的那一步, 正是樂安曾經千辛萬苦, 才往前踏出的一步。


    她以為她走後, 留下的是一片地基, 後人會在地基之上將樓宇越蓋越高。


    然而結果卻是,她走後, 她留下的地基幾乎被刨起推翻, 粉碎成殘垣瓦礫。


    而做出這些的, 曾經也被她視作同道之人。


    樂安有時會想, 不止齊庸言不了解她,或許,她也從未真正了解過齊庸言。


    曾經的豪言壯語,也許隻是未經磨難不知苦, 所以才能夠輕易講出重若千鈞的話,而當他真正踏入官場,遇上重重阻礙,知曉說大話與做實事之間,那真實的重量差,於是他選擇向“現實”低頭,變得“成熟”起來,隻有樂安還停留在過去,以為他還是她記憶裏的模樣。


    但實際上,她從未看清過他的模樣。


    想想也可笑,彼此不了解的兩個人,竟然當了十幾年的恩愛夫妻,或許全托了之前十幾年聚少離多的福吧。


    而當她真的如他所願,放下大權,做回一個單純的公主,日日與他相對時,卻不過一年,便無法再維持往日的恩愛。


    因為距離更近,更能看清彼此。


    而此時,眼前的少年離她也很近。


    樂安看著睢鷺。依依向物華 定定住天涯


    眼前的少年,似乎是滿腔熱忱的,正如當年的齊庸言,然而這份熱忱,究竟是知曉現實的重量後發自肺腑的真心,還是如齊庸言一般,僅僅是少年意氣,隨隨便便說出超過自己能力的大話呢?


    又或者,隻是投機者天衣無縫的偽裝?


    “聽冬梅姑姑說,你剛剛在跟府裏的孩子們講《憫農》?”樂安突然道。


    睢鷺倒是一點也不驚訝。


    他進來之前,冬梅姑姑進屋通秉,然而理應說一聲便好的通秉,最後卻幾乎持續了一刻鍾,才又出來叫他進去,他便知道,冬梅姑姑定然是把方才看到的事告訴給公主了。


    “是。”他點頭道。


    “講得不錯。”


    果然,樂安這麽誇了一句,顯然冬梅姑姑連他怎麽講的,都巨細無遺地稟報給了她。


    然而,誇過後,樂安旋即又道:“那你可知道,寫出這首詩的李紳,是個怎樣的人?”


    睢鷺眼眸微動,看著樂安,緩緩點頭。


    “……臣知道。”


    睢鷺當然知道。


    李紳,以兩首憫農詩而聞名的憫農詩人,正如那些第一次聽到這首詩的孩子們一樣,任誰讀過那兩首詩,不會以為詩人是位悲天憫人、勤政愛民的“好人”呢?


    然而事實卻是,青年時寫下《憫農》的李紳,在如願步入官場,甚至步步高升,直至宰相之位後,已經完全變成了他筆下最應被痛罵的那種人。


    視舊友為牛馬、視百姓為秕糠、為官不仁、草菅人命、極盡豪奢、極盡酷暴,以致令另一位詩人寫下“司空見慣”的由來那句詩——“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以致死後因“酷吏”之名,而被“削紳三官,子孫不得仕”。


    若將那兩首詩和這人事跡分開看,定會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可就是這樣一個酷吏典範,卻又的的確確,是曾經寫下《憫農》二首的李紳。


    言行不一,在此人身上體現地淋漓盡致。


    所以,哪怕詩的確是好詩,哪怕將他的詩教給孩子們誦讀,但當有孩子問起寫下這首詩的是什麽人時,睢鷺卻下意識地,將這個問題放在最後作答。


    然而樂安卻不容他回避。


    “假如沒有冬梅姑姑打斷,你準備怎麽回答那個孩子的問題?”她這樣問道。


    *


    怎麽回答?


    這實在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不管是由那個孩子提出,還是此刻由樂安提出。


    對於孩子,太過真實的答案會粉碎孩子們天真的認知,更會粉碎他們初初建立起的,對美好、對道義的向往與追求。


    而對於樂安——


    她為什麽會問這個問題?


    睢鷺看向她。


    她眼角微微含笑,十分放鬆的樣子,見他望過來,水潤的眼眸如雨後荷葉上的水珠,輕輕滾動了一下。


    而那小小的水珠裏,卻倒映著整個世界。


    睢鷺突然不合時宜地陷入回憶裏。


    回憶中,第一次聽周先白說起樂安公主的時候。


    “世間之事,大抵都是知易行難,侃侃而談容易,躬身而行卻難,行一時倒也容易,難的是行一世,從始至終,初心不改,天底下鮮少有人能做到,但——再鮮少,也總還有那樣的人,便如那位……”


    睢鷺那時還有些不以為然。


    人活一世,何其漫長,不到蓋棺定論,誰也說不準誰最終會如何,臨了晚節不保的,也向來屢見不鮮,周大人又如何能斷定那位樂安公主就能始終如一,初心不改呢?


    及至到了京城,睢鷺聽著京城的種種流言蜚語,而流言蜚語裏的樂安公主,已經跟他在周先白那裏聽到的有很大不同。


    今日宴飲,明日騎馬,後日打牌,珠圍翠繞,奴隨仆擁,渾然就是個高高在上,沉迷享樂的普通公主。


    也是,聖人已經長大成人,親理朝政,曾經周先白口中那個濟世為民的長公主,早已經退回她本應在的位置,那麽,做些普通公主應該做的事,享受享受貴族女子的樂趣,也再自然不過了吧。


    至於她曾經的心願,曾經的抱負,就算已經不再,又有誰會去責備呢?


    可是——


    睢鷺看著眼前的樂安,心裏忽然有了答案,關於她為何問他這個問題的答案。


    “公主覺得,如何回答重要嗎?”他輕聲問道。


    世人皆知李紳為官酷暴,然而《憫農》二首卻依然千古流傳,就如同睢鷺開蒙時,學堂的先生也曾帶他誦讀過這首詩,那時睢鷺的先生並沒有向他講解過李紳其人,但這並不妨礙睢鷺理解這首詩,並從這首詩中學得道理。


    歸根究底,小孩子讀詩,讀的是字裏行間傳達的誌向,而不是詩背後的人,因為小孩子懵懂如白紙,需要從詩文中知曉為人的道理,所以隻要詩是好的,就可以讀。


    相反,大人讀詩,卻需要看詩背後的人。


    因為詩句再好,終究是紙上空談,大人已經知曉了道理,就要實踐躬行,就需要知曉動動筆杆子和實際做起來之間的差距,所以古往今來文人都追求文如其人,


    向來人如其文者備受尊崇,人不如其文者受人唾棄。


    所以,睢鷺怎麽回答孩子們不重要。


    他自己怎麽想才重要。


    但其實,他怎麽想,恐怕也不重要。


    果然,睢鷺問過後,樂安便道:“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


    他怎麽回答孩子們不重要,他心中如何想不重要,因為歸根究底,此時的所思所想,誰又能保證會一直不變?嘴上說的再怎麽動聽,終究還是要看怎麽做。


    所以,他怎麽想不重要,他怎麽做才重要。


    而怎麽做——那可是需要很漫長很漫長的時間來驗證的,就比如她和齊庸言。隻不過,她等待了十幾年,齊庸言卻交上了一份令她無比失望的答複。


    “雖然不重要,但是,公主可以給我一個回答的機會嗎?”


    少年笑容溫和,聲音卻篤定。


    “以與您一起走過的漫長歲月作答。”


    *


    書房談話結束時,已經是日上中天,該用午飯的時間。書房外,冬梅姑姑見倆人遲遲不出來,便張羅著在書房外的花廳擺了飯,想了又想,還是給睢鷺也準備了副碗筷。


    擺飯間,有仆從的孩子瞎湊熱鬧,跑來跑去,聞著飯菜的香氣口水直流。


    冬梅姑姑嫌棄地揮手:“快走快走,廚房留了些,嘴饞了就去廚房禍禍去,別都擠這兒,一會兒吵著公主。” 這也得虧是在自家公主府上,被公主慣著,這幫孩子沒一點為人奴仆的自覺,反而頗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也不知是好是壞。


    小孩子們笑嘻嘻的,有嘴饞的一哄而散跑去廚房,卻還有人磨磨蹭蹭跟在冬梅姑姑屁股後頭。


    “冬梅姑姑,公主叫睢鷺哥哥幹什麽呀?”一個孩子磨蹭著磨蹭著,眼看著菜布好了,便眨巴著大眼睛巴巴地問了。


    敢情是為了這個?


    冬梅姑姑真有些驚訝了,心想這個睢鷺有什麽魔力,才幾天就把這些小魔頭給收買了。


    說曹操曹操到,孩子話聲剛落,書房的兩人便出來了。


    “咦,今日有海蝦呀。”


    一出來,她家公主就眼尖地看到了飯桌上的菜,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於是冬梅姑姑頓時也忘了旁的,臉龐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公主您忘啦?昨兒皇上特地叫王內侍送來的,說是從哪裏?窮州?富州?嗐,反正就是那個盧玄慎以前待的那鬼地方,哎呦,好幾千裏喲,現撈現送,到京城就剩幾斤活的了,我看著怪模怪樣怪嚇人的,不過您不是愛吃嗎,皇上也知道您愛吃,宮裏一點兒沒留,都給您了,這會兒廚房還養著好些呢,您要吃得好,今晚咱還做著吃。”


    話罷,便見她家公主已經率先坐在了正正擺著一盤海蝦的位置前,兩手乖乖放在膝蓋上,靜等吃蝦的樣子。


    一邊等一邊對她道:


    “冬梅姑姑,是瓊州,不是窮富的窮,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瓊。而且,瓊州可不是鬼地方,是好地方呢。”


    “哦哦,好地方好地方。”冬梅姑姑可不管什麽好地方壞地方,一看樂安等著吃蝦,當即挽起袖子,準備給她家公主剝蝦。


    蝦子好吃,可惜有殼,不難剝,但剝完一手汁水,難免不雅,所以大宴上少有未去殼的蝦做的菜,但偏偏樂安最喜不去殼的,說是一去殼鮮味全無,於是公主府自個兒做蝦,除非做湯,否則全是帶殼兒的,冬梅姑姑便也練就了一手爐火純青的剝蝦殼功夫。


    隻是,袖子剛挽上,手還沒沾到碟子,便有一道聲音道:


    “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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