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那東西,還有誰在意,她又要為誰守?


    然而齊庸言堅持,她便也不強求。


    於是便這樣一直過下去了。


    陡然多了兩個人要養,還一個病人一個幼童,齊庸言的負擔陡然加大,哪怕臻臻換上粗布麻衣,將身上所有的衣裳首飾都給了他,但亂世之中,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最不值錢,全部東西當了,也不過是三人半個月的口糧。


    齊庸言便想法設法地去掙錢,去找吃的,每日在外奔波。


    臻臻就留在茅草屋裏,養傷,照顧孩子,看著太陽從升起到落下,在每日沉沉的暮色裏,翹首等待著那個人歸來。


    仿佛妻子等待著丈夫。


    等待著他,也等待著他帶回來的消息。


    從他口中,臻臻知道外麵仍然在亂,甚至比之前更亂了,因為原本的皇帝死了,幾個皇帝的兄弟,也是她兄弟的人,互相打來打去,今天東風壓倒西風,明天又是西風壓倒東風,看似是幾個王爺們之間的內鬥,可背後,卻處處都少不了各大世家的影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她的夫家,盧家。


    甚至更準確一點,她的駙馬,盧玄起。


    她,樂安公主失蹤的消息沒有傳出一點點,仿佛無事發生,仿佛她仍好好地待在公主府,盧玄起仍舊每日錦衣駿馬出行,在她的各個兄長之間遊刃有餘,每個人都求著他的支持,比之臻臻的親兄長做皇帝時,還要風光無限。


    “……聽說魯王還給他進獻美人,卻被他拒了,說家有愛妻,不敢承受。”齊庸言隨意笑著跟她說著聽來的八卦。


    臻臻嘴角露出譏諷的笑。


    齊庸言察覺到她的表情,納悶問:“怎麽了?”


    她搖搖頭,沒有說話。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後,臻臻的腳傷早就好了,能下地,能做事,除了帶孩子,甚至能幫著齊庸言做飯洗衣掃地,最後甚至還在茅草屋前麵的空地上一點點整出了一小片菜地,撒上了菜種。


    一開始當然是不順利的。


    這些事,她從來沒有做過,於是做飯燒糊,衣裳洗不幹淨,掃地掃地滿屋灰塵……齊庸言讓她不要做了,等他回來再做也是一樣的。


    但這次換臻臻不肯了。


    不會做就學,沒有人天生什麽都會,也沒有人天生什麽都不會,她又不是傻子,別人都能做的簡簡單單的家務活兒,她怎麽就不能做了?


    她憋著一股勁兒,看齊庸言怎麽做,她跟著學,沒過幾天,就學地有模有樣了。


    於是她便包攬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讓齊庸言專心在外麵跑,甚至有時回來的早了,還能借著未落盡的天光看一會兒書——是的,齊庸言甚至還讀著書,哪怕飯都吃不飽了,他也沒把書賣掉,而是一有空便看書,有靈感想要寫什麽時,沒有紙筆,便用樹枝在黃土上寫寫畫畫。


    “戰亂總有結束的一天吧?等到結束時,我現在用的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場了?況且,讀了幾十年書,就為有一日能為這江山,這百姓,獻上些許綿薄之力,如今放棄,豈不可惜?”臻臻問他為何如此艱難還要讀書時,他笑著如此回答道。


    那一瞬間,臻臻覺得他的笑容是那般的耀眼,以致她胸膛發堵,眼眶發酸。


    可是,即便齊庸言的願望如此美好,戰亂卻又何時才能結束呢?


    甚至不僅僅是外麵的戰亂,就連他們當時容身的那個小小茅草屋,都隨時有可能被摧毀。


    臻臻和齊庸言在一起的第二個月,外麵才終於傳來樂安公主失蹤的消息,而京城裏,也突然多了搜尋她蹤跡的金吾衛。


    “……這會兒是魯王占上風了,把其他幾個王爺都趕到了京城外,秦王昨夜被流矢射中死了,剩下幾個,也不知道能撐到幾時,總之這會兒京城是魯王的地盤,剛一控製住,便下了命令要全城搜索樂安公主,和樂安公主身邊帶著的,先皇唯一留下的承平皇子。”


    齊庸言說到這裏時,聲音忽然頓住,看了臻臻一眼。


    見她沒什麽反應,才鬆了一口氣,又說魯王的搜索應該也就這幾日,畢竟比起一個還在繈褓中的嬰兒,還是城外虎視眈眈的幾個成年王爺更有威脅。


    臻臻微笑著點點頭。


    然而局勢並沒有如齊庸言說的那樣輕鬆。


    對於樂安公主的搜索越來越緊,哪怕臻臻已經將麵容掩飾地與以往全然不同,又跟齊庸言假扮夫妻,卻還是在應對搜查的金吾衛時,免不了受懷疑。


    “沒事的,沒關係,別害怕,有我在。”齊庸言什麽都沒有問,她將麵容塗黑也好,主動提出和他裝作夫妻也好,都沒有問,隻是在她緊張地身體都忍不住發抖時,把她抱在懷裏,拍著她的背,如此說道。


    臻臻朝他笑笑,說:“我不怕。”


    她真的不怕。


    她隻是擔心。


    擔心她護不住胞兄唯一的子嗣,擔心她見不到戰亂結束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更擔心完全無辜的他,會因為她的原因而被牽連。


    別的她把握不了,但起碼最後一個,她可以做到。


    於是,在又一次驚險地躲過金吾衛的排查後的當天夜裏,她帶著孩子,離開了居住了一個多月的,屬於齊庸言的那個小屋。


    從此顛沛流離。


    從此驚險叢生。


    從此無所依靠。


    很難,很苦,可她到底捱過去了。


    捱到戰亂終於平息,捱到世家分割好勢力,捱到許多人都死了,她的駙馬,她的兄弟,她的許許多多曾經熟悉的親朋……


    皇室凋零,無數勢力拉扯之下,終究沒有誰敢不顧其他家,直接奪了李氏江山,而是想起外麵似乎還有個孩子,有著最正統的皇位繼承資格,卻才僅僅五歲,正是軟弱可欺。


    於是,“失蹤“多年的樂安公主,和先皇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被風光迎回京城,入主皇宮,重新成為皇城的主人。


    之後的第三年,時隔數年之後,朝廷才終於重開春闈。


    那一年,是臻臻——不,是樂安親自主持的考試。


    在人潮湧湧中,在無數黑發或白發、錦衣或布衣的學子中,她一一查看,仔細尋找,終於,在看得眼睛都累了的時候,看到那張臉。


    齊庸言。


    已經比當初沉穩凝重許多,但仍舊還是青年的青年,正在人群中看著她笑。


    她也對著他笑。


    仿佛又回到當年,他在昏暗的天光裏看書,在黃土上寫字,她問他為何,他說等到戰亂結束,要一展所學,考取功名,然後要用這一身所學,為江山、為百姓敬獻綿薄之力……


    如今,這江山仍然凋零破碎,岌岌可危。


    然而,終究已經比過去好了。


    她還在,他還在,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也在。


    那麽,終有一天,這江山,終究會如她所願,亦如他所願,更如,天下人所願。


    *


    樂安沉浸在過去裏,許久沒有說話。


    齊庸言也不催她,就仿佛過去那樣,在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時,他不說話,也不做什麽,隻在一旁靜靜看著,陪著她,等她自己過去。


    而他也知道,她不會允許自己沉溺在這種狀態太久,事實上,除了初見時,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她那樣失態。


    重逢後的李臻臻,或者說樂安公主,幾乎再不曾在他麵前露出過一絲真正的軟弱。


    她和他記憶中,那個月夜裏,抱著稚兒,散發亂衣,楚楚可憐,滿身狼狽倒在他懷裏的姑娘,仿佛已經不是一個人。


    她堅強,她達觀,她活潑,她嬉笑怒罵,她用弱小的身軀,撐起當時還隻是孩童的聖人頭頂的一片天,更撐起大梁江山的一片天。


    可他卻總還記得初見她時的模樣。


    他也總還記得,因為他的無能,因為他護不住她,她才會說都不說一聲,悄然離開他的世界,才會變成後來那樣,讓他無比心疼的模樣。


    他幼承庭訓,苦讀詩書,時時刻刻聆聽聖賢教誨,可是,沒有哪一個聖賢教過他,要把江山社稷,壓在一個女人的肩上。


    她應該無憂無慮。


    她應該養尊處優。


    她應該像羽毛華美的鳥兒,養在最漂亮的花園,風吹不到,雨打不著,外麵的風雨,就由他來替她擋去


    他是這樣想的。


    可是。


    似乎直到如今,直到此刻。


    他才終於發現,他似乎想錯了。


    一切都是他想當然,是他自以為是,是他將自以為好的一切強加在她身上。


    他隻看到她當初軟弱狼狽的模樣,卻沒看到,她在那樣的處境裏,依舊在努力地做著自己能做的一切,依舊在前路未知時,舍棄了似乎安穩的他身邊的生活,選擇奔赴了更加危險更加艱難的前路。


    相識二十載,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了解她,也不曾——


    “你說得對。“


    二十載後的如今,麵對著麵前模樣已經變了許多,甚至眼角都出現隱約的細紋,似乎再不能被稱作姑娘的姑娘,齊庸言輕聲說道。


    “我沒有相信你,我甚至不曾真正了解過你。“


    “所以我失去了你。“


    他閉上眼,眼前往事一幕幕浮過。


    那一年的春闈,他苦讀多年的努力,終於見了成果,他中了進士,他得了官職,他把家鄉的老母接到京城,他甚至在鼓起勇氣向她表達心意後,終於達成數年來的所思所想,與她結為夫妻。


    之後的日子,便仿佛陽光下的泡影。


    每一個角度,都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他沉迷其中,覺得一切都完美無缺。


    可哪有什麽完美無缺。


    看似完美無缺的日子,不過是有人在隱忍,在隱藏。


    起初隻不過是母親對她的一點小小不滿,不滿她整日留在皇宮,不滿她沒能為齊家誕下一兒半女。


    他自然勸慰著母親,幫她說話,可他的內心,又何嚐不是那樣想的呢?


    他不想看她在那幽暗深邃的皇宮裏步步為營。


    他不想看她心力交瘁地應對世家朝臣的種種刁難。


    他不想看到她日日夜夜伏案疾書,寫的字比苦練書法的學子還多,寫到手腕酸痛,手背長包,每每哭鬧著讓他哄。


    他更不想時刻提心吊膽,怕某天醒來,突然聽到她被謀害的消息。


    “太辛苦就不要做了吧?”她向他撒嬌呼痛時,他哄著她,用開玩笑的口吻如此說道。


    可他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他真的不想讓她在繼續那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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