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正左瞅瞅又瞅瞅,一下對上樂安的視線,登時呆住了,隨即目光看向睢鷺的後背,可憐巴巴地喊了一聲“少爺”。


    敢情還是組團來的。


    “也讓他進來吧。”樂安扶額道。


    睢鷺眨眨眼,轉身,站在窗台前,伸出一隻手,挾住長順腋下,用力一拽。


    然後長順便也站在樂安眼前了。


    長順進沒進來不重要,重要的是,長順懷裏還抱著一顆菘菜。


    樂安嘴角抽抽。


    裝都忘了裝,直接忍不住吐槽:“所以,這顆菘菜又是怎麽回事?”


    睢鷺眨眨眼。


    隨即,從長順懷裏接過那顆菘菜,然後一手菘菜,一手韭菜,表情情真意切,聲音娓娓動聽:“公主,您看,菘通鬆,而鬆樹壽齡可至千萬年不倒,所以,這不僅僅是一顆菘菜,這分明是我和公主情比金堅,壽比鬆柏的象征啊!”


    樂安:……


    她有點忍不住了,臉上感動的表情實在難以維持,全靠強大的自製力才繃住沒笑場,但要她再說出什麽感人至深的“情話”——


    她承認,她還修煉不到睢鷺的境界。


    不過,似乎已經足夠了。


    如此浮誇的表演,便已經刺激到該刺激的人。


    “臻臻。”齊庸言終於出聲,卻是叫著樂安的閨名,然後一個跨步,便擋在了樂安與睢鷺之間。


    “方才的事,還有些細節要與你詳說,無幹人等——”他沒有看睢鷺,聲音也很平靜,但誰都知道,他意有所指,“還是先請出去吧。”


    睢鷺眨眨眼,沒有說話。


    樂安也眨眨眼,開口:“沒有什麽要說的了,你隻需配合其他幾位大人即可。再者,這裏沒有無幹人等,若有——也是你。”


    “齊庸言,齊大人,這句話,當初和離時我就說過了,但你似乎從來沒有真正聽進去,那麽,我就再說一次——”


    “我們已經和離了,從此以後,你我男婚女嫁,各自安好。”樂安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說道。


    然後看著齊庸言的眼睛,問:“齊大人,你聽清楚了嗎?”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藕斷絲連,後患綿延,爛肉就該及時剜除,而不是貪心著那一點好肉,任爛肉繼續滋生,將剩餘的好肉也全都禍害掉。


    如此還可保留一些美好。


    她並不想因為那一點不好,便讓自己對於過去的美好回憶,也變得麵目全非。


    齊庸言胸膛劇烈起伏,臉上強裝的鎮定,也倏然消散。


    良久之後,他才平抑住呼吸,叫她的名字:


    “臻臻。”


    “我知道,你是想氣我,我承認,我被你氣到了,所以,其他人,可以走了嗎?我想……和你談一談。” 他的聲音漸高又漸低,攏在袍袖中的雙手,也越握越緊。


    樂安沉默了片刻。


    “……還有必要談嗎?”


    “當然有。”


    “好。”樂安道,“最後一次。”


    她揮揮手。


    侍女們見狀,立刻心領神會地紛紛退下去,也就初來乍到的睢鷺主仆二人,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得侍女們朝他倆打手勢。


    睢鷺看了一眼那兩人,也跟著侍女們退到屋外,順便拉著仍舊沒反應過來的長順。


    於是房間裏,便隻剩樂安與齊庸言兩人。


    沒有了外人,兩個曾經的愛侶相對而立,誰也沒有說話,隻有空氣在兩人之間靜靜地流淌,日暮時分,昏黃豔麗的光線從窗戶裏照進來,照地兩人的臉龐皆如油潤的玉石,一動不動,便如兩尊雕像,似乎隻要不說話,便可以這樣長長久久,直到天荒地老。


    可哪有什麽天荒地老。


    最後,還是齊庸言先打破了這一幕。


    他說:“臻臻,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


    樂安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可一想,卻又似乎不奇怪會提起這個,於是她恍惚了一下,才點點頭。


    當然記得,怎麽會不記得。


    那時候正是七王之亂最巔峰的時候,她那在爭鬥中好不容易登上皇位的胞兄,卻還沒等把那個位子坐熱乎,便被另一個她同父異母的兄長砍了腦袋,亂軍闖入皇宮,入目皆是殺戮,後宮惶惶亂亂,死的死逃的逃,就連為胞兄誕下唯一子嗣的皇嫂,也一杯毒酒了卻了自己。


    樂安聽到消息趕到時,就看到兄長的屍首分離,滿是血汙的頭顱上,那雙樂安熟悉至極的眼睛,瞪地如銅鈴般大。


    樂安看著那雙眼睛,便覺得它們在死死地瞪著她。


    樂安踉蹌著又跑向後宮。


    ——卻也隻看到皇嫂餘溫尚存的屍體。屍體的身邊,是正要被宮人扼死的親侄兒——皇後自己下不了手,便吩咐了心腹宮人,令其死後將稚兒扼死,以免遭賊人折磨。


    樂安已經不記得那時自己是怎麽想的了,似乎隻是下意識地攔下了宮人,換了宮女的衣服,在許多宮人掩護下,才抱著侄兒逃出了皇宮。


    出了宮,她拚了命地跑,卻沒有回公主府,也沒有回盧家,而是哪裏偏僻便往哪裏跑。


    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動了就走,然後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日落月升,走到人煙渺渺,走到再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走到養尊處優的身子處處發出警告,雙腿發抖,腳底生疼,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隻能蹌踉著、踽踽地,抱著懷裏幼小的孩子,一邊笨拙地安慰他不時的啼哭,一邊強撐著走下去。


    然後,在眼前模糊的最後一瞬,遇到了那個眼神溫和的青年。


    “姑娘?”


    隻來得及聽到這一聲喚,隻來得及在失去意識前看到青年滿含擔憂的目光,她便再也撐不住,一頭向前栽去。


    栽到了青年的懷裏。


    再醒來時,已經是翌日清晨。


    她起身,茫茫然看著周身,發現身處的是一間十分簡陋的茅屋,而她衣服鞋子未動,隻身上蓋著一床薄被,正躺在茅屋裏唯一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


    新鮮的、明亮的清晨日光明晃晃地垂下,穿過茅草搭建的小屋,從無數縫隙裏垂下,落在樂安臉上,也落在窗前那個小心抱著孩子,比她更笨拙地哄著孩子的青年身上。


    起身的動靜驚醒了青年,他扭頭,看到她醒來,眼角便漾出笑。


    “姑娘,你醒了。”


    *


    青年叫齊庸言。


    本是赴京趕考的學子,卻不走運地碰上七王之亂,當年春闈未開,他也滯留京城,等到盤纏用盡,隻能在京城最偏僻的地方,尋了不知道誰遺留下來的一間破草屋,權作安身之地。


    卻沒想到會遇到樂安。


    他沒有問樂安為何這麽狼狽,甚至也沒有問她姓名來曆,而是發現她雙腳受傷嚴重後,二話不說,拿出僅剩的些許銀錢,給她買藥治傷,還為了她帶來的那個孩子,特地買了些小米白麵,熬成細細的粥,才終於叫那孩子不再哭鬧。


    樂安靜靜地看著他做這一切,從頭到尾一個字都不說,仿佛沒了靈魂的木雕土偶。


    有些傷痛,在剛剛發生時還不會痛徹心扉,往往等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頭,才覺得格外難以忍受。


    在此之前,樂安從沒遭遇過什麽大挫折。


    她是養尊處優的皇家公主,哪怕出嫁了,嫁的也是盧家那樣的人家,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別說死人了,連剛屠宰的雞鴨牛羊都從未見過。


    甫一見到剛剛死去的生靈的慘狀,便是至親。


    而導致她至親死去的人……


    她是從盧玄起的書房,聽到叛軍要打入皇宮的消息的。


    一夜之間,她似乎什麽都沒有了。


    於是隻能抓住還能抓住的,救下那個還在繈褓中的孩子,無頭蒼蠅似的奔逃,可逃出去之後,又要怎麽辦呢?


    她不知道。


    她腦子裏一片亂麻。


    她的眼前仍晃動著兄長死死瞪著的那雙眼,耳邊揮之不去的仍是掩護她逃離的宮人們,死前絕望的呼喊,那些聲音那些畫麵,牢牢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


    讓她再也無法去思考其他。


    齊庸言看著她這模樣,沒有出聲,沒有安慰,沒有一切自以為是的打擾,他隻是默默地做著一切,哄好了哭鬧不休的孩子,在詢問她是否能脫下她的鞋襪為她上藥,卻得不到她的回應後,躊躇半天,說著“齊某冒昧了,若姑娘願意,齊某願娶姑娘為妻。”,然後,才脫下她的鞋襪,為她上藥。


    然後他做好了飯,樂安不吃,他也不強逼,隻是把飯熱了一邊又一遍,每隔一段時間,便輕聲問她,是不是餓了,想不想吃東西,得不到答案,便將飯菜又放回爐灶,如此循環。


    如此,直到第三天。


    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驚醒,樂安終於睜開了眼,敞開了耳,五感漸漸又回到身軀裏,才感覺到腹中饑餓如火,雙腳被包成粽子一般,有點疼,有點癢,而那個剛剛給她雙腳換過藥的青年,已經去洗了手,又端起飯碗,端到她的麵前,輕聲道:


    “餓了嗎?吃一點吧。”


    她看著他。


    半晌後,就在青年以為又要無功而返時,忽然張開口。


    咬住青年手中的湯勺,喝下那經過數次加熱,已經爛到不成顆粒的米粥。


    不是什麽好米,甚至還摻雜著些粗礪的稻殼兒。


    是她從來沒有吃過的“下等”食物。


    可她一口一口,將它全部吃了下去。


    吃完後,在青年不自禁露出的笑容中,對青年道:


    “我叫臻臻。”


    *


    樂安,不,臻臻在齊庸言的茅草屋住了下來。


    她的腳傷未好,隻能躺在床上,唯一一張床被她霸占了,齊庸言便隻好在地上用茅草打起了地鋪,好在時令不是冬天,溫度不算難以忍受,但茅草鋪就的地鋪,又哪有真正的床鋪來的舒服?


    臻臻要兩人換一換,她睡地鋪,他睡床上,齊庸言不肯,說他身體健全,她身上有傷,況且他是男人,她是女子,還帶著孩子,他若讓她和孩子睡地鋪,自個兒睡床,就算睡著了,半夜做夢也得羞愧而死。


    臻臻又讓他上床,和她一起睡,那木板床雖然簡陋,但也還算寬敞,就算睡了樂安和孩子,倒也還擠得下一個齊庸言。


    齊庸言卻依舊不肯,說怕壞了她名節。


    名節?


    臻臻心裏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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