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也寧瞥薑采一眼:“淘氣。”


    薑采莞爾。


    二人繼續行走,陸續找其他妖。他們又找到了一個成年妖,卻和兩個小孩妖怪一樣,都是由人身變成的妖,對生前的事完全沒印象。薑采製服了這個妖,命令他跟著二人。


    巫公子大為震撼。


    短短兩個時辰,他跟著薑采和張也寧二人行走,就看到兩人懷裏各抱一個小孩,後麵已經跟了三四個成年妖,有男有女。他們兩個像山頭大王一樣,非常強勢地打敗所有遇到的妖,命令妖物跟著他們。


    不跟就打。


    誰能打得過兩人?


    尤其是薑采。


    這實在……太凶殘太霸道了。


    不過兩人這行事,也讓巫公子覺得跟著他們很安全。隻是他努力伸長耳朵聽了許久,依然沒聽明白薑采和張也寧在說什麽。


    薑采和張也寧說:“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一百年的時間關鍵點到了,但是我們弄錯了魔子的心願,無法幫魔子破夢,離開夢境。那樣的話,隻能用殺了魔子那個辦法。但是殺了魔子……”


    她微微笑一下。


    不必多說,也知道和魔域同生共死的魔子會很難殺。


    張也寧沒說什麽。他狀態不好,清清簌簌地行在草木中,飄飄若月下飛雪,泠泠靜靜。


    薑采歎道:“可惜魔子閉關,我們都見不到她。隻能查其他事。若是能見到她……我真想問一問她,走到這一步,她是否後悔。”


    張也寧這一次偏臉看她一眼。


    他問:“你同情魔子的遭遇嗎?”


    薑采道:“無所謂同情不同情,各人有各人的立場,我也有我的立場。就如此刻,若是魔子阻止我的破夢計劃,我必然要殺她,即使她並沒做什麽錯。”


    張也寧:“若是出了夢境,麵對魔子這樣的人,你會同情嗎?”


    薑采笑一下。


    她很無所謂。


    她道:“我同不同情都沒關係,我不因自己同情一個人的遭遇而對之後的所有事網開一麵。我的原則一向簡單——她若是滅世,我必殺她;她若是沉睡,放她一程也無所謂。”


    張也寧:“我師父那樣的呢?”


    薑采:“他殺害無辜者,我必為無辜者報仇。他心有苦衷是真的,殺害無辜、誘人墮魔也是真的。”


    薑采緩緩道:“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道。我無意評價他人之道的對錯,我無愧於心便好。”


    她說自己:“我一向很無情很殘忍的。”


    停頓一下,薑采抬頭凝視灰撲撲的天幕,喃喃自語:“這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是可以永存的。不像生靈死滅,不像城池坍塌,不像微薄的雪,不像月缺月明。”


    張也寧回答:“微薄的雪,月缺月明,也能長存。”


    薑采挑眉。


    二人說話間,他們已經帶著一長串妖到了一處廣場前。這廣場是以前城鎮還有活人的時候,最為繁鬧的街段。現在沒有活人了,台柱也倒塌了,薑采和張也寧站在這台下看去,聞到撲麵而來的血腥味。


    法眼張開,看到的也是濃黑的血,蜿蜒了整個廣場。


    仿佛看到魔子在此受刑的那些時日。


    在巫公子看來,薑采和張也寧一直在說奇奇怪怪的話,沒有就無極之棄的情況說什麽。張也寧將懷裏小孩放下,盤腿坐於地,薑采手向外一張:“有劍嗎?借一把用用。”


    巫公子懂事地把劍遞上,透過薑采的眼看那盤腿入定的青年仙人:“張道友和薑道友這是做什麽?”


    薑采斂目。


    身後有小孩哭出聲,她一指放於唇畔,輕輕“噓”一聲,對那小孩眨眼。女郎垂下的眉目清婉雅致,發絲拂過麵頰和紅唇,目若流光。


    小孩止住哭聲,眾妖和巫公子都聽到薑采的溫和聲音:“他入定,我為他護陣。”


    巫公子:“啊……這,兩位不需要溝通,都知道要做什麽嗎?”


    薑采笑一聲。


    她看眼身側已經入定的青年,淡淡說了一句:“多少年了。”


    ——她和張也寧在這方麵的默契,從來不用多說什麽。


    巫公子迷惑看兩人半晌,再看看他們身後那一長串妖。他終於反應過來兩人在做什麽了……他之前說的幻術,說要過去之人的道元。薑采和張也寧不就把道元給他帶來了嗎?


    他……巫公子吞口唾沫,向前走了一步,正想說自己可以開啟幻術。


    薑采抬手止住他:“不必浪費精神。等一等便好。”


    巫公子:“等什麽?”


    薑采抬頭看天:“等月亮升起來。”


    --


    待月亮升起來,俯照塵世,千裏共嬋娟之時,張也寧便可回溯月下發生過的所有事。


    這一次,不隻他一人回溯。


    當天上月亮升起來,皎潔之光照在無極之棄的天地間,屏著呼吸的眾妖都看到張也寧身上的光在月下亮了幾分。他眉心墮仙紋一閃,他抬手結印,念出咒術。


    繁複咒法施展出來,前方廣場那偌大空曠的地麵上,不用巫公子相助,自然無比地將張也寧看到的景象,一同照耀給眾人。


    月華之力下,眾人看到廣場中心血跡滴答流淌,黑衣女子伏臥在血泊中,魔氣外泄,氣息奄奄。


    觀看的眾妖齊齊一震。


    而第一次看到這一幕的巫公子呼吸都停了一瞬。


    但這不是張也寧想看到的,皓月之下,時間繼續向前回溯,無數光影如流星在眾人麵前翻過,終於——


    寒舍中,一燈如豆,四個男人巍峨高大的身影坐在四個角落中。


    玉將軍坐於榻前,看著桌案上擺著的那道來自朝廷的旨意。


    其他三位將軍和他一同沉默坐著。


    玉將軍低聲:“王城來令,要誅殺魔子。雲升殿下卻是我曾經的舊主,我無法背棄舊主。”


    其他將軍也說:“忠義兩難全。”


    玉將軍說:“偌大無極之棄,人人都恨魔子嗎?沒有人希望魔子活嗎?”


    一位將軍:“你要在念力中動手腳,好放走魔子嗎?這麽做,王城施壓,無極之棄就完了。”


    玉將軍:“讓願意幫魔子的幫魔子,不願意的百姓,事後送出無極之棄,永遠不要再踏足無極之棄。留下來的……就赴死賠罪,血祭上蒼吧。”


    一將軍道:“這般做,魔子不會領情,扶疏國百姓不會領情,太子也不會領情。”


    玉將軍:“我一力承擔,也無意讓誰領情。無極之棄試圖囚殺魔子,我無顏再麵對雲升殿下,不如讓殿下恨極我這樣忘恩負義的人。我在念力上動手腳,放走魔子,對不起人族,對不起太子殿下,對不起扶疏國百姓,自然也無顏回去王都,麵對天下百姓。


    “我隻是選我的道罷了。”


    他閉上眼。


    其他將軍說:“你還有一個妹妹要照顧。”


    玉將軍苦澀一笑。他閉著眼靠在角落牆頭,燈火在他鼻梁下打下濃厚的陰影,鬼魅幽暗。


    他說:“管不了了。”


    其他三位將軍:“我們不會讓你承擔這些。


    “想救殿下、卻對不起人族的人,不是隻有你一人,還有我們三個,還有那些願意幫我們的百姓……我們也不離開這裏,日後,一同葬身此地吧。”


    四個人互相問:


    “親人不管了麽?”


    “不管了。”


    “不和朋友告別了嗎?”


    “不告別了。”


    “老婆孩子呢?”


    “都不管啦。”


    月光掛在天上,靜靜窺視寒舍中發生的盟誓。月華清輝,落在地上,映出四個男人巍峨的身影——


    “忠義兩難全,便以死謝罪。”


    --


    多日後,魔子躺臥在廣場,被綁在那裏刑罰,多少百姓握著匕首上場,給她一刀;又默然的,有很多百姓含著淚——


    嘴上說:“請你去死吧。”


    心裏說:“請你活下去吧。”


    嘴上說:“你對不起人族。”


    心裏說:“我也對不起你。”


    有人要殺魔子,有人要救魔子。有的念力帶著強烈的恐懼和恨怒,有的念力帶著祝福和懇求。不同的念力作用在鎖鏈上,鎖鏈的力道承受兩股力量的夾擊,終有一日,它會在離開無極之棄不久,斷裂開來,放魔子一條生路。


    救她的人不願她知道。


    救她的人希望她恨著他們。


    無極之棄在那件事後,或有人遷走,或有人在家中自裁謝罪。四位將軍自盡的血染紅了這片土地,懷著迷惘心情自盡、心中不甘的人再次醒來,便成為忘記了過去、誤以為自己還是人的妖物,舍不得離開無極之棄,在這裏流連徘徊。


    明月下,又有多少人前來無極之棄,有多少人想尋找故友、親人的痕跡,想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月明下,時光飛梭——


    多少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來這裏,四處問:“為什麽我丈夫死了?是魔子殺的嗎?”


    在這片蘆葦蕩越來越高、越來越長的夜晚,玉無涯從馬上奔跑下來,在風中、蘆葦叢中奔走,四處尋找,喚聲幹啞——


    “哥哥!


    “哥哥——


    “哥哥,你還活著嗎?!哥哥,到底發生了什麽?”


    月光如水,天地如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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