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蒲淶海上,時光長……


    蒲淶海上, 時光長河消失後,江臨已經感覺到四方修士對他的搜捕在靠近。


    沒有時間再磨蹭了。


    江臨身上的傷在不斷地裂開,雲升和張也寧的雙重壓製不是那麽好化解的。他雖是有神智的厲害魔物, 但煉製積年四荒鏡已經花費了很多魔力, 如今即便能夠逃出雲升公主的追逐,也不過強弩之末。


    修士和魔的戰爭自古如是,殺戮已經是魔的本能, 從江臨在天地混沌中誕生的那一刻起,他本就和人不死不休。


    隻是他眼下, 倒真要靠這個小人修來裝模作樣了。


    江臨忍著傷痛把盛知微抱入懷中,他體內神識再怎麽崩塌,麵上也如木頭般波瀾不驚。這便是魔和人的不同——偽裝得再像人,他也沒有人那種豐富的情感變化,對痛覺的懼怕。


    江臨抱著小女孩兒在海麵上踩過,淩身與海潮擦過, 向岸上急速掠去。為了不讓懷裏抱著的人修掙紮, 他還敷衍無比地安慰了一句:“別害怕。”


    成年的盛知微在年幼的盛知微體內蘇醒。成年的她神識要比幼年的她強大, 她並未做什麽, 就自然無比地占據了這具身體。


    她懵然無比地被抱入江臨懷中,被他帶著迅捷而行, 穿風過海。他身上的氣息和血腥味纏在她鼻端, 海風洌冽拂麵, 盛知微生出一種恍惚感。自己真的回到了幼年——


    那段跟著江臨、和他東躲西藏的日子。


    他帶她在人間遊蕩, 後來帶她去了新奇詭譎的世界,那是魔域。最後他與她一道穿過時光長河,和她一起回到她的家,生活在屬於她的時代。


    幼年時的盛知微太弱了。大部分時候昏昏沉沉, 小部分時候亦步亦趨地找江臨,追江臨……她幼年時總是很害怕,很擔心她被拋棄。


    她隱約覺得江臨和見過的其他修士不太一樣,可她不知道哪裏不一樣。沒有芳來島女修們的保護,幼年的她流落於異常世界中,除了江臨,她別無所依。


    而她竟然……修的是修士會學的功法。


    在那長達百年的流離中,她跟著一個魔物,卻沒有成魔。


    要到了此時,要到已經長大的盛知微借著幼年自己的身體睜開眼,她才會明白,在她的幼年時期,江臨是如何保護過她。


    她好想他。


    她想念幼時的這段流浪時光,亦想念芳來島中那個陪著她、說等她長大等她退親的江臨。可她懶怠,可她很多事情沒想過去追究徹底,隻怕自己深究,江臨就會消失。於是她一直到他為了救她而死的那一刻,才知道他是高等魔。


    她踏上了一條複活他的路,她改功法,用卑劣手段讓自己修為快速提升,她帶著一整座芳來島投奔魔子。她越是利用男子來加深修為,便越厭惡自己。她越是看著“長水”那張臉,便越恨這一切……可最後,她連“長水”也失去了。


    她失去了所有和他有關的,她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女魔頭,墮魔已深,無法回頭。


    百年一場大夢,這夢不知何時會醒,她不知自己何時才能複活江臨。而在這個不知是什麽的夢中,她清晰無比地重見江臨。她被抱在他懷中,她聽到他的心跳,她知道他活著。


    這場夢……這場夢!


    她願長睡不複醒。


    盛知微迅速做了決定。她要以幼年自己的身份,待在江臨身邊,長長久久。她再不會和他穿越時光長河,再不會回去屬於她的年代了。


    江臨眼觀八方,忽然感覺到領口被懷裏的幼童扒拉。他不理會,這女童持之以恒地扒拉他。他沒有情緒地低下頭,見她哭得一塌糊塗的粉白小臉上,嬰兒肥稚嫩無比,一雙眼睛卻清清的,明亮非常。


    她努力地湊過來,小身子吃力地抱住他脖頸。她仰起那張哭得亂七八糟的小臉,睫毛眨啊眨,又懵又乖,可可愛愛地向他表決心:“我不怕。”


    江臨:“……”


    他都忘了他之前說了什麽。


    這麽一晃神,他差點摔入蒲淶海中。他驟然一提氣,身子上縱掠空而走,比方才更加快。懷中小女孩那崇拜又信任的眼神,江臨當看不見。


    他心裏甚至嘲諷——


    相信一隻魔?


    蠢貨。


    上一個因為相信他而害得亡國的人,墳頭青草都三尺高了吧。


    --


    無極之棄的戰場上,時光長河的關閉並不代表結束。


    在時光長河封住後,薑采封印積年四荒鏡的壓力變小。但是這鏡子的禁製不是她設的,這是江臨煉製的,薑采隻能暫時封印,想要徹底鎮住此鏡,還得之後找出此鏡的禁製,重新煉製。


    薑采的心神不全部在封印此鏡上,她分出一道心神關心張也寧那邊。


    時光長河關閉後,張也寧墮仙的身份已經藏不住了。他起身立在半空中,眉心的墮仙紋第一次這般鮮妍如滴血。他體內靈力大量耗損,無節製地使用靈力,帶來的後果是,他壓製不住心性中的殺意了。


    修士和魔修們落回地麵上,呆呆地仰頭看半空中的白衣青年。他們見那墮仙氣息混沌,不可言說的浩然之氣壓著所有人。墮仙閉著目,眉心的墮仙紋豔麗的,如同要破體而出。


    眾人竊竊私語:“這是墮仙……我們怎麽辦?”


    “殺、殺了他!墮仙會殺光我們的。”


    “可他剛才不是才救了我們嗎?”


    “那你敢信墮仙?那可是……仙啊!”


    仙和人,天壤之別。仙人以下,皆為凡塵。仙人永壽,包括墮仙。


    在一萬年前的世界中,所有人對仙人的了解,遠遠勝於一萬年後的修士。他們知道仙人法術的精妙,見過仙人神跡忽顯又遠離此界,他們亦見過墮仙的血海滔滔,差點毀滅一界。


    墮仙是最接近真仙的人,亦是最接近魔的仙。仙人護生,墮仙殺生。


    一個修仙出了岔子、不成真仙而成墮仙的人,比世間最厲害的魔,都要讓世人害怕。墮仙會給世間帶來災難——隻因他們的修行之路,就是殺同修。


    越是殺戮,越接近墮魔;越是墮魔,越要殺戮。


    在扶疏古國修士的記憶中,很久以前,世間誕生過墮仙。那位墮仙為了修行,腳踩鮮血。所有人奮起反抗,卻無法抵抗仙人的神力。那位墮仙殺得整個塵世生靈盡滅……可以說,現在活著的這些修士,多多少少,都聽先人說起過墮仙的可怕。


    而今,他們再見墮仙!


    所有人心頭生起的,不是感激,而是恐懼——


    “他是不是剛成墮仙?那我們能不能一起殺了他?”


    修士們蠢蠢欲動,魔修們與他們眼神碰觸。在這一刻,他們不再是敵人,而成了同伴。半空中那女修還在封印積年四荒鏡,不知下方修士們的動靜;那墮仙則閉目,手扶著額頭,氣息渾濁似陷入極大的痛苦……這正是偷襲的好機會。


    魔修打頭陣。


    一大團濃鬱魔氣突然向半空中的張也寧襲去,張也寧氣息一展,青龍鞭揮出。他睜眼時,修士們的攻擊在後,和魔修隻差前後腳。張也寧眸中一怔時,那殺氣便掩飾不住了。


    他的青龍鞭驟然卷向所有人,一揮即滅。磅礴道法施展,當他雙目染上殺意時,當他手沾上同修的鮮血時,眉心的墮仙紋便更加耀目,肆意無比地侵蝕著他。


    眾人惶恐:“他真的是墮仙!”


    “他要殺光我們,我們快聯手!”


    他們前仆後繼,因心中懼怕而不敢懈怠。他們聯手殺墮仙,墮仙像是被他們惹怒一般,青龍鞭影上清光瑩瑩的道法,從沾上同修的第一滴血開始,紅腥雜色催生。


    張也寧被包圍其中,白袍獵獵飛揚,他清雋多冷的麵容上,無情無欲,眸中殺性更重。


    他的氣息混亂不已,浩大法術攻擊他,仙人卻豈懼怕這些?沒有人能夠殺死仙人……隻會激怒仙人。當張也寧雪白道袍沾上血後,整片半空都被他浸染,被他鎖住。


    他心神中的掙紮敗給殺戮之氣,骨血興奮,殺氣蓬勃,越是殺戮,越是不加掩飾!可他心中又知這是不對的……然而征討殺伐加深,如何能停?


    薑采堪堪封住作亂的積年四荒鏡,勉力用一結界困住了此鏡,她尚未喘息,便察覺到了天地之色的變化。她麵色一變——也寧!


    張也寧手中青龍鞭卷向一重修士,隻要一力便能將他們碾碎成灰。他手背青筋粼粼,壓製著不肯下手,但背後攻擊再至,直擊神魂——“受死吧墮仙!”


    “我們殺了他!”


    “他好像靈力不強,我們可以困住他!”


    “對,我們一起——”


    張也寧眉心刺痛萬分,被身後攻擊弄得身子一趔趄,一口血噴出。墮仙紋再催,他的青龍鞭揚起,想再次揮下……一道耀目無比的金白色道光掠入打鬥雙方,直抵在青龍鞭身前。


    青龍鞭發出長嘯龍吟,將碾殺那些修士時,被現身的薑采一把握在手中。


    薑采聲音浩亮,如驚雷般響在張也寧耳畔:“也寧,清醒過來!”


    張也寧握鞭之手一頓,他忍著痛意向後疾退兩步,亂發拂麵之時,身後的攻擊再至。他沒有生起反抗,沒有握鞭的手撐著額頭,眼睛盯著薑采,眼神時清時濁。


    雜亂攻擊要落在他身上時,薑采位置倏忽一變,出現在了他身後。她與他背對著,站在比他略低的半空中,借用他的仙人之氣,運起磅礴道法,將那些襲來的攻擊一掌推開。


    金白色道光向外轟然推出,一大片人甩開,卻有更多人迎上。


    薑采厲聲高斥:“都瘋了麽?!我們是幫你們的!”


    先前還被薑采救過的修士們,這時候七嘴八舌:“可是他是墮仙!墮仙會殺光生靈,絕不能留。”


    “薑姑娘你讓開,我們殺不了仙,但我們可以鎮壓他!”


    天上驚雷轟鳴,道法相戰間,天地黯然失色。


    那重重道光,照在薑采蒙眼的白布上。眾人惶恐不安的討論聲在四麵八方,可他們說話的同時,還偷偷摸摸地偷襲而來。薑采卻對戰何其敏銳,四方才有異動,她的法咒就淩然而至,將人逼退。


    可他們不停的——“那是墮仙!”


    “絕不可相信墮仙,和墮仙為伍!”


    “我就說,我一直覺得他怪怪的,從來沒聽過他的名字,他卻那麽厲害。我們都被無極之棄影響了,他卻沒有……果然他不是人。”


    “他明明能幫我們殺光所有魔,卻隻看著不動。原來他是墮仙。他想要我們殘殺,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喂,你們說話注意點!我們雖然是魔,但我們也怕這墮仙。誰和這墮仙一條心啊?”


    “總之,薑姑娘讓開!”


    這塵世,便是如此。


    愚昧者多無知,渾濁者多肮髒。懼怕未知,恩將仇報,自古如是。


    薑采的紫袍飛舞,她長身玉立,聆聽著他們的聲音。良久,她緩緩開口:“隻要和你們不同,哪怕在救你們,也不值得信任嗎?”


    眾人一時滯住,然後說——“可是墮仙真的很可怕,你不知道……”


    薑采打斷他們:“那好。”


    她雙掌相合,法印施展,在眾人不解的時候,她施展法術,道元之氣向外泄露。重重豐裕靈氣包裹著她,眾人仍然迷惘時,忽而臉色大變,因他們看到重重魔氣從薑采體內湧出。


    修士們繃緊:“你是魔!”


    魔修們興奮:“你是我們的人!”


    薑采袍袖展揚,靈氣和魔氣交縱,自她體內源源不斷地散出。她凜然喝道:“我亦與你們不同,亦是你們眼中別有用心的人。


    “我和張也寧同路。


    “要除他,先除我!”


    浩大的靈氣和魔氣包裹著張也寧和薑采,二人一上一下,背對而立,衣袍皆無風自揚。驚雷轟鳴,日月同天。看這天地晦暗,道光浩瀚,千載如今。


    --


    時光長河關閉後,雲升從半空中跌落,勉強壓住自己的傷。百姓們圍住她感激,她顧不上這些,擦掉唇邊血,就臨時抽了幾個修士,帶著他們一同繼續追殺江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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