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用目光環視四周,見這裏是她不認得的空曠平原,湖水遼闊環繞,春草野生勃勃。明月如霜,呈微白色。張也寧正擁著她,屈膝坐在一處斷壁前,直麵碧水青天。


    薑采與張也寧對視片刻,他眼如秋波,古井無塵,隻是這麽看著她。


    他一言不發,可她還記得他是如何救她的——


    以他之血,來續她靈。


    二人神魂結契,從此後共享壽命,一人死後,會將神魂之力全部哺給對方。這般誓約,尋常修士,普通道侶都不會這麽做。大約隻有情深至極、生死與共的道侶才會用這種方式去救對方性命。


    張也寧卻這麽對她了。(麗)


    不光這麽對她,二人之前神魂結的契約好幾個……都不想數了。


    偏偏她醒來,他還一句話不說,一句話不問,連眼神都冷冷清清,不見多少關懷。但是薑采記得那最後一道天雷下的場景——


    薑采問:“你渡過生情無悔了?”


    張也寧淡漠:“嗯。”


    薑采心想:那你看著好平靜啊。


    她踟躕片刻,傾身與他貼額,他並未躲藏,她則在貼額時,向他展開神魂,讓他看到她的神海。


    薑采有些窘迫,輕聲:“你看到了吧?我神海中的花,開了一半了。”


    她的神海中,環繞著先天道體攀沿生長的藤蔓向四周擴散,碧綠藤枝間,許多花零零散散地綻放。有些花還是花骨朵,但是綻放了的花點綴著藤枝,搖曳生姿,在魔氣和魔疫中,完美地、茁壯地生長著。


    薑采是委婉告訴他:她也生情了。她隻是比他慢一些,不代表他做的所有事,在她這裏都沒有意義。


    張也寧伸手,輕輕撫摸了下薑采的麵容。薑采任由他撫摸,看他問:“我這麽碰你,你疼麽?”


    薑采怔了一下,才想起他問的是她神魂中那些魔疫。


    她才要搖頭,撞上張也寧的眸子。她一怔之下,說了實話:“其實一直在疼,無關你碰不碰我。”


    張也寧:“怎麽會好受一些?”


    薑采開玩笑:“大約需要更疼些的刺激?”


    張也寧便不說話了。


    他半擁著她,去看前方的碧水、天上的明月。他心中生起萬分荒涼感,拿薑采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希望自己能夠替她,怨自己發現北荒之淵的秘密太晚了。他也惱恨魔疫,同樣對修真界的人生起怨氣……


    薑采握住他手腕,道:“張也寧,穩住道心,不要生出心魔。”


    張也寧沉默。


    她說:“別因為我而生心魔。你是要成仙的人,生出心魔,就很難成仙了。”


    張也寧:“我必須成仙嗎?”


    薑采微愣。


    他垂眼看她,道:“你知道若要成仙,我接下來得如何嗎?”


    她知道。他接下來,就得斷情無悔。但是……


    薑采在他的凝視下,少見的有些無措,目中光閃爍。她心有些亂了:“你自然應當成仙。若不成仙,我、我……”


    張也寧道:“若不成仙,便辜負你一心要我遠離泥沼的心了,讓你情何以堪。”


    前世今生,她都對他報著莫名期待的心。她今生,更是覺得她如何受委屈都無所謂,隻要他能成仙,一切都值得。


    她希望月亮永墜不落,一塵不染。


    那被她懸在空中的月亮,卻心念雜生,心頭惶然。他回顧身後,有時覺得薑采如長陽觀的一眾長老們一般,將他看的太美好,對他抱有太多期待。


    可是那月亮……有時也想下凡,也想奔她而來的。


    薑采看他這空蕩蕩的神色,心中猝然一酸一澀,生了亂麻。她忍著神魂之痛,用力握住他的手。他向她看來,薑采對他哄道:


    “不想成仙也沒關係。你怎樣都沒關係。隻要我活著,我養你護你,都成的。”


    張也寧看她片刻,他突然一笑。他本尊是很少笑的,也許是因他麵容清雋,偏偏一笑之下,露出頰畔的酒窩,便顯得不那麽高不可攀。少年重明可以無所謂地隨意笑,即將成仙的張也寧,卻是幾乎不笑。


    張也寧這般一笑,不帶殺意,溫柔清淺,酒窩凹下時,看得薑采目光閃爍,眼睛不自主地顫著去看。


    而他傾身,與她呼吸一錯。她心裏不知緣故地慌亂一下,頰畔燙了,他的氣息輕輕拂一下,卻隻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下。


    張也寧微笑:“哄你的。誰不想成仙?我修道上千年,為的就是成仙。臨門一腳,我豈會放棄?況且成了仙,就能保護我想護的了。”


    他眼睛盯著她。


    薑采身子後仰,忍不住垂下眼,撐膝而笑:“我便不用問你這個想護的,是什麽了吧?”


    張也寧:“可以問。”


    薑采摸摸鼻子,抿嘴噗嗤。她抬頭看他一眼,眼波中幾多羞澀,幾多嗔怪。這在她身上,確實少見。這般帶著澀意的小兒女之情,中和了她神魂上的痛意,她當真舒暢了許多。


    薑采暗自琢磨:張也寧能緩和自己的痛麽?


    她心裏那般盤算,口上卻盯著他略白的麵容,再透過他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笑意不斷:“我們現在,像是老弱病殘一般。”


    張也寧挑眉。


    薑采手指自己:“病殘。”


    她食指點向張也寧,笑意彎眸:“老弱。”


    張也寧:“老弱?”


    薑采:“重明君到底多少壽數,心裏沒數麽?”


    張也寧便冷眼瞪她,她反而更笑得不停。突然間,她眉頭一蹙,神色一頓,上半身踉蹌間,張也寧立刻將她抱入懷中。他用月光精華緩和她的痛,低頭看她那憔悴麵色,心中不禁難過。


    他道:“我還從未見過你這般虛弱的模樣。”


    薑采靠著他脖頸,睫毛在他頸間輕刷。她隨口道:“隻給你看,你別到處宣傳就是。”


    張也寧:“我是那般人?”


    薑采:“那烏靈君怎麽寫書寫得那麽真……”


    張也寧微氣,當即在她腰間掐了一把。他冷冷道:“我怎麽知道?”


    薑采吃痛,卻閉目笑。他還和以前一樣,沒有因她此時狀態,而將她當做不能碰的琉璃花瓶。這讓她心中懶洋洋生起困頓意,願意與他更親昵些。


    二人擁了許久。


    開夠了玩笑,薑采問:“如今外麵什麽情況呢?”


    張也寧淡聲:“不是很清楚。大約滿修真界、魔域都在找我們吧。巫家雖然為你辯駁,說你與魔疫無關。但是魔修卻渾水摸魚,挑動雙方矛盾。我當日護你的行為,也讓人不滿。如今……大約都想找我們要個說法吧。


    “這裏是北荒之淵,暫時還不會被他們找到。你好好休息休息。有我在,沒有誰能夠勉強你。”


    薑采笑:“那我就承重明君的情啦。多謝多謝。”


    張也寧好笑:“不必客氣。”


    薑采緩了半天神魂,將將舒適一二,她睜開眼,正好與張也寧觀察她的眼神對上。她微微一愣,他卻平靜無比地移開目光,似乎他一直盯著她,好像是她的錯覺一般。


    薑采怔片刻,揣摩他的心思後,斟酌道:“張也寧,其實你不必這樣。這不是你的錯,我以身侍魔,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前世就是這樣,這樣的經曆我已經有過一次了,熟門熟路,我覺得我如今能力還不錯,修為也堪堪能壓住他們,你不用一直觀察我的狀態。”


    她再想一想。


    她絞盡腦汁從烏靈君的書籍中尋找經驗。


    她道:“你是怕我承受不住,隕滅了麽?暫時不會的……我這麽努力,壓製這些魔疫,我若是死了,以後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都沒有人會再願意做了。做好事的人應該有好結局嘛。”


    張也寧淡漠:“你有好結局?”


    薑采側過臉,在他頸上輕輕親一下。他受驚般地後躲後縮,換她一聲笑,換她再次覺得神魂中的刺痛減輕了些。薑采心裏琢磨著這個法子,口上還在與他說話:


    “我怎麽沒有好結局?我的結局還不錯啊。前世,你以墮仙之力將我的道元送入三千念,讓我今生得以多了道元,多了前世記憶。今生,你又和我神魂相連,續我性命,我的結局很好啊。”


    她抬頭看著他笑:“你就是我最好的結局。”


    他盯著她片刻,猛地別過頭。


    薑采吃驚:“……你臉紅了?”


    他何止臉紅,他從耳到頸一路通紅。他修長的脖頸間,喉結滾動,青筋不自主地跳躍。他唇抿得緊,但他撇過頭時眼中一瞬間的熾烈,沒有逃過薑采的眼睛。


    何況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緊,力氣加大。他反應過來才鬆了手。


    薑采茫然,竟因他過大的反應而結結巴巴起來:“何、何至於此?我、我也沒說什麽。”


    張也寧撇過臉不看她,低聲冷淡:“隻是生情無悔後的正常反應而已。你沒有渡過此劫,你自然不知。”


    薑采:“……這麽簡單?隻是情劫?”


    張也寧:“不然呢?”


    他情緒穩定後,轉過臉來,平靜地看她一眼。他再一次是高邈脫俗的重明君,讓人不可褻瀆。但他看著她的那種專注眼神……薑采小聲笑:“你表情控製住了,眼神沒有控製住。”


    張也寧一怔。


    她說:“你想睡我。”


    她張臂很隨意,瞥他時,帶著三分勾、引,聲音微啞:“沒關係,我讓你睡啊。”


    張也寧:“……”


    他瞠目看她,眼瞳在一瞬間迸發琉璃般璀璨之光,又如焰火般瞬間燃燒。他這種眼神,看得薑采霎時臉紅。


    她卻隻是笑,微仰著臉看他,青黑發絲拂過雪頰、紅唇。她懶洋洋地、溫柔地望著他,眉梢痣一跳,女郎平日清雅的眉目,這時沾染水汽,在月色下,一派朦朧之美。


    但這也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


    張也寧手指微蜷縮,一下子握拳。薑采漫不經心地瞥過去,他重新淡然:“胡說八道。”


    薑采聳肩,悶在他頸間笑。他強忍著癢意,怕她又來說什麽,硬是僵硬著沒有躲開。他自己不知道,他胸膛中心跳得多快,他握緊的拳頭何其用力。


    哪有人能把心跳也偽裝好呢?


    薑采不動聲色,當做不知。


    她心中又憐他,想他因情劫影響,恐怕真的不太好受。她便絞盡腦汁轉移話題:“這一世比前世好多啦。前世這條路隻有我一個人走,現在想來,也覺得前世有點寂寞。如果那時候和你多了解了解就好了。”


    張也寧沉靜一下,說:“前世,也許你不是一個人。”


    薑采愣住,看向他。


    張也寧以手示意,讓她看這整片北荒之淵。他再一次提起自己的墮仙夢,這一次,詳細地告訴她夢中的北荒之淵,被冰雪覆蓋封印,和現在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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