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站起,走向這洞穴。身後的阿羅大師並未阻攔,他目光閃爍,看著薑采走進去。模模糊糊的,阿羅看著薑采的背影,覺得她其實和自己、魔子,都有幾分相似——


    她身墮魔域,如今走的路,誰也不知會通往哪裏了。


    她身入魔窟,有心渡魔,但是魔會被渡麽?


    斬殺魔卻不能渡魔的,是阿羅;自己成為世間最可怕的魔的,是魔子。


    薑采進入空曠山洞中。這裏沒有焚火,沒有魔氣,也尋不到魔子於說在這裏沉睡的痕跡。


    身後血腥味從遙遠山穀傳來,洞中薑采仰望著洞壁。她身如韌,手提劍,長眉下一雙冰雪眸一點點抬起。


    華勝玉冠下,女郎發帶與發絲交纏,漆黑之下,一身雪色衣袍皆無風自舞,外間無魔氣,她心深處卻感受到魔氣無孔不入。


    青絲掠眼,薑采一目不錯地仰望著這裏,神海中的道體淩然一怔,狠狠被警醒了一把——


    你走過懸崖的時候,也許隻是不小心向深淵中看了一眼;你跳下深淵,也許仍想自持清白。


    她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她想到自己被萬人誅殺那幾日,大雪漫飛,她坐在陣中,阿羅大師坐在山門前俯望她。他慈悲的目光凝視她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的本尊呢?


    當你已然身在深淵,屠盡惡魔,深染魔血,你向上仰望月亮時,還能看到月亮麽?


    --


    薑采沒有在這裏找到什麽,她搖搖頭,歎息一聲,轉身出洞穴。但是她突然發現一處痕跡不對,似什麽被藏了起來。


    她手中劍出,道法壓於劍上,向那處揮去,破開障念。


    阿羅進入洞穴,看到一行字被薑采用劍劈了出來。二人皆仰頭看著山洞石壁高處,看著那兩行字:


    “一身傲骨終虛度,滿眼荒唐對阿誰。”


    濃烈的、極致的悲戚,自那入木三分的字中傳來。


    那窒息痛意如刃襲來,薑采後退三步,痛得捂住心髒:


    留下的字都能有這般痛意——


    【千萬失意、世人唾棄、萬人詛咒,親人背叛、友人間離、世人嫌惡。


    想要的,皆得不到;想護的,皆護不住。


    一身傲骨終虛度,滿眼荒唐對阿誰。】


    薑采麵無表情,然而她目中淚流落滴腮,無聲無息。沉寂之際,她神魂中傳來一道聲音:“薑姑娘?”


    是張也寧。


    她斂了心神,說道:“我沒事。我救出了阿羅大師,你若有空去看看,莫讓魔從中鑽了空子。”


    張也寧應了一聲。


    他沉默了半天,等了半天,卻再沒有等到什麽。


    他平聲靜氣:“你沒有其他話說了麽?”


    薑采想了半天,試探道:“有話的。我不是文盲,我自己試了幾次道法,試對了。多謝你教我?”


    張也寧:“還有呢?”


    薑采:“你語氣有點咄咄逼人?”


    張也寧一噎,掐斷了二人之間的聯絡——


    果然,她隻有有正事的時候,才能想到他。


    薑采再喊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回應了。薑采撓撓臉,嘟囔:“這比孟極還難養啊,脾氣太怪了。”


    雲河圖中的孟極聽到她說話,在山水畫中的洞穴裏翻個身,繼續呼呼大睡。夢裏有它愛的人間美味,有它等了萬年的公主。夢裏什麽都有。


    --


    與辛追一同離開魔域、在人間行走的於說,正好整以暇地觀望魔與修士的遭遇戰,看得津津有味。


    辛追試圖下場相救修士,於說也不阻攔。


    隻是那些被救的修士,回頭感激辛追時,看到辛追身後的魔,臉色大變:“你竟和魔為伍!原來你也是魔!”


    辛追不辯不解,見那些方才還感激她的人,轉頭出手,向她偷襲。她修為高於這些人,對方偷襲不成,法器被毀。而他們仰望著辛追,更加惶恐,爬起來就跑。


    辛追默然看著,雪色衣袍在風中飛揚。


    天地間落了雪,雪沾在她睫毛上,清薄朦朧。


    身後傳來於說的大笑聲。


    於說拍掌,彎眸:“真是好精彩一出戲!你去救人,他們反而覺得你為魔頭。多謝龍女,讓我觀看了一出好戲。”


    辛追回頭,看她,淡漠道:“我救人殺魔,都不是為了得到世人的感激。你不必激怒我,我不受你挑撥。”


    於說嗤笑。


    她身形倏地一掠,到了龍女身前,挑起龍女的下巴。於說香氣吞吐,美目勾搭纏繞:“我何時挑撥你呀?你看你救修士,殺魔物,我可從來沒阻止過你。龍女妹妹,姐姐可是一直和你站在一隊的。”


    她這麽說,辛追眼中也浮起了困惑。


    她卻忽的轉頭,法眼看向一處方向,看到那裏再次有修士與魔的大戰。但是那處氣息她很熟悉——“師兄!”


    她抬步要走,肩膀一下子被於說拽住。


    於說手指抵在她唇前,笑嘻嘻:“這可不能讓你去。你師兄本事還是很高的,若是讓你們見了麵,慘的便是我了。咱們去其他地方玩吧。”


    辛追:“你不幫你那些魔?”


    於說偏臉,疑惑:“為什麽要幫?”


    辛追喃聲:“你可是魔子。”


    於說微微一笑,並不理會,她臉上的淡漠,是既不在乎修士生死,也不在乎魔物生死。


    辛追和她在一起這麽久,幾次阻止於說的行動,可她卻是越來越迷惑,看不透這位魔子。


    魔子於說悠悠然在前方行走,辛追受兩人之間的神魂契約影響,不能和她離開太遠,不得不跟上她的腳步。辛追凝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自嘲:


    “我是袖手旁觀客,君亦逢場作戲人。”


    於說背影一頓,她回頭看一眼辛追,目中光華閃爍,卻有些許溫柔之意。


    於說似笑非笑:“龍真是一種有趣的生靈。居然真的能和我這個魔頭相處啊。我還沒問過,你活了多少年?”


    辛追臉淡下,不理會她。


    於說:“姐姐隻是好奇……看你修為這樣,必是已經修煉了幾千年了吧?聽說龍族修為進展慢,修了幾千年道,如今隻比你師兄差一點……哎呀!”


    辛追琴弦橫來,金戈鐵馬,殺氣騰騰。


    於說噗嗤:“這麽不經說?”


    她逗弄辛追之時,目光穿越雲海,看向一個方向,喃喃自語:“魔疫無歌出現了。”


    --


    長陵城中城主女兒被魔西王強娶,薑采得到消息,便趕往此地。


    麵對強大的魔西王,城主隻能含淚嫁女。


    此時此刻,薑采變幻出請帖,混於吃席百姓間,默默等著人。她的手下們分散四周,也在盯梢,但是薑采從來沒指望過那些人有用。


    同一時間,於說和辛追進入長陵城。在城主府門前被攔時,於說正抱臂而笑:


    “我是何人?我是新郎官的朋友啊。新郎官為什麽沒有通知我?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問問他。”


    那守衛還要囉嗦,於說手一抬,濃鬱魔氣殺出,直取此人性命。辛追要救時,這人已經成為了一具幹屍,被吸幹了氣血。


    辛追:“你!”


    於說慢悠悠:“免得你總以為我是好人。”


    她拾步而入,開放法眼探查此府情況。


    當她探查時,薑采感覺到有人窺探目光,她驀地回頭,向院門口進來的女郎身上看去。


    二人目光對上,盯了對方許久。


    與此同時,司儀唱道:“新嫁娘來了!”


    緊接著,一道尖細聲音傳來:“你們所有人,全都死於新嫁娘出門的第一步!”


    用威儀壓著場的魔西王一下子:“誰?!”


    薑采登時拔身躍起,抬手向半空中一抓,將黑色的疫線抓住。她向聲音傳來之處掠去,於說也向那裏掠去。


    二人同時出手,抓向席間一迷茫的少年郎!


    第58章 魔疫無歌變幻成少年……


    魔疫無歌變幻成少年躲在吃席的人群中, 薑采和於說同時向他抓去。按說這兩人都實力高強,不應失手,但兩人竟同時抓空。


    四麵八方開始傳來劈裏啪啦的桌椅倒地聲, 沉重的悶磕聲。薑采手中抓住的疫線纏繞向她手臂, 所到之處皆皮肉退、白骨現,那疫線吸食了血肉後更加壯大,向四周探出。


    薑采一手運訣壓下強行入體的疫, 將疫線往自己體內拽,不讓它往四周散開。


    於說哪裏管這些, 她直出手取無歌。無歌身形靈活,在人群中竄來竄去,他經過之地,疫線遍生,碰過他哪怕一片衣角的百姓都開始皮肉退、白骨現,魔氣在體內蘊起, 行屍走肉般攻擊於說。


    辛追站在院門口, 瞳眸驟縮, 被眼前這死氣彌漫的場麵懾住。她第一次見到有人經過之處便有大片魔氣生、鬼怪現, 這能力,豈不是比魔子還要厲害?


    魔西王被眼前場景弄懵了。


    他一個魔域之王, 喜滋滋地換上人間新郎官的婚服, 高高興興地迎娶新嫁娘。眼前這個場景, 他都不知道誰是敵人!


    魔西王一聲大吼, 目中露赤,武器刹那間被他握在手中:“誰敢攪我婚事!”


    他握著武器下場,那被追趕的無歌身上魔氣隨著失去神智的百姓人數增多,實力變得更強。無歌回頭詭異一笑, 笑得諸人心頭直滲。


    少年尖厲聲音再起:“誰要殺我,誰當場命斃!”


    院落中,那些被薑采安排好埋伏的魔物們已經哇哇叫著跑了出來,攻擊那少年。無歌一開口,最先碰到他的魔物渾身一震,眾人眼睜睜看著他立時化成了一攤水,散在了地上。


    衝出來的魔東王不敢動了:“尊主!”


    薑采手裏抓著疫線,盡量減少百姓損失。她分明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無歌的“言靈”術,仍讓她抽不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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