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采將它舉到自己鼻尖前,輕輕嗅了一下它身上的氣息。孟極炸毛嚎叫,被薑采一掌捂下。


    薑采若有所思:“是百葉喂養的你啊。師兄說她受了傷,被什麽魔氣侵蝕,你去看過她,她當真如此嗎?”


    孟極連忙點頭。


    薑采盯著它眼睛看了半天,笑著威脅了一句:“改天真應該強行催動你的修為,讓你盡快化成人形,不至於連說個話都不會。雖然我也沒指望你在打鬥中與我配合,幫我什麽的,但你不覺得自己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有點兒過於無用?”


    孟極委屈,舔舔爪子。


    薑采隻好歎氣,想它被人間稀薄的靈氣影響,又沒有人指點它修為,以至於它渾渾噩噩,修煉了一萬年,還不如修真界正常靈獸一百年修行的速度快。


    薑采冰涼的手指在它眉心輕輕點了點,微笑:“不過眼下倒是有一個任務交給你。”


    她停頓了一下,才壓抑著心間那份別扭,偏過臉不看孟極,盯著牆壁自顧自、一板一眼:“我與張道友沒有定契約,我無法用神識與他聯絡。紙鶴傳書會被劍元宮發覺,劍元宮如今正怕我跟人聯係,怕我闖出山門,我也不增加大家的負擔了。


    “你替我走一趟長陽觀。你虛化能力強於尋常人,隱形之下很少有人能發現你。見到了張道友,你也不必表示什麽……他應當知道的。”


    ——應當知道她報平安之心。


    薑采垂下眼,睫毛顫了兩下後,將孟極放回地麵。孟極重新隱身,她看著孟極慢悠悠向殿外走,重新調整自己的心態。


    她自是沒打算渡什麽無悔情劫的。一個想修魔的人,渡不渡劫,都無所謂。


    但是張也寧是要渡情劫的。


    她在前世時幫過他,他失敗了。這一次,薑采依然想幫他。隻是她亦不知他情生深淺,不知到底要做到什麽程度,他才算渡過……然而起碼的日常問候,薑采尋思著,自己還是可以做到的。


    她要努力幫他。


    薑采壓下因張也寧產生的些許古怪想法,重新入定修煉,淬煉自己神海中的玉皇神劍——劍碎了,淬煉是個磨石工,一日不敢怠慢。


    一道氣息無聲落下。


    薑采周身迸發寒意劍光,她猛地抬起眼,冷然目光看到來人時,失神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戾氣。她要起身,卻被來人伸手按住。她便臉頰滾燙,不自在地喚一聲:“師父。”


    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玉無涯懷裏撈著的那隻孟極——才走出殿門,就被師父發現了?


    孟極默默把腦袋縮回玉無涯懷裏。


    玉無涯噙笑,溫潤萬分:“不怪它。是賀蘭圖那孩子在外頭誘捕小獸,放了一碗專誘靈獸的湯……小孟極貪吃,也是正常的。”


    薑采順著師父的話:“賀蘭圖,他還好麽?”


    玉無涯:“都挺好的。”


    她垂眸看薑采:“隻有你不好。”


    薑采無言。


    玉無涯撩袍而坐,她丟開孟極,讓孟極重新爬回薑采袖中龜縮起來。天窗透入的幾點星光落在師徒之間的空地上,寂寥安靜,地上幾寸距離,天上卻隔著千萬年。


    這正是薑采與玉無涯之間、永遠無法跨過的距離。


    每當玉無涯用溫和的眼睛望著薑采,薑采便想更強一些,成為讓師父驕傲的弟子。但是這條路她走得越遠,便離自己的師父越遠。


    薑采有些狼狽地垂下臉,放置於膝蓋上的手指縮了縮。


    玉無涯若有所思:“阿采,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永秋君壽辰之後,我與你再見,總覺得你麵對我時,有些愧對,有些不舍,不敢看我。”


    她聲音淩厲起來:“你乃當世劍修第一人,你又沒犯什麽錯,當做什麽不當做什麽,你心知肚明,你又愧對我什麽?挺胸抬頭,把心也挺起來——這才是我的徒弟!”


    薑采不由自主挺直腰背,目光筆直地看向玉無涯。


    她與師父溫而淡的目光對上,良久,她釋然一般,微微笑:“是我狹隘了。師父勿怪。”


    玉無涯跟著笑一下,氣質重新溫和下去。而隻這麽一番,她眉目間疲態便更深。


    薑采默然片刻,將一袋子裝滿靈藥的錦囊遞過去:“……這是芳來島出事前,我為師父找的靈藥。隻是當時走得匆忙,忘了給師父。”


    玉無涯垂目瞥兩眼,也沒說什麽,接受了弟子的好意。


    師徒二人一時沉默,好一陣子,玉無涯首先開口:“你叫孟極出去,可是讓它去長陽觀,見你那位未婚夫?阿采,你莫非當真喜歡他?”


    薑采笑一下。


    她坦然:“也許有一些好感吧,但不至於影響到我。我主要還是為了他——他在渡‘無悔情劫’。”


    玉無涯一怔,表情有些複雜:“無悔情劫……不愧是永秋君教出來的優秀門徒。”


    她用更複雜的眼神看薑采,道:“……竟讓你幫他。”


    薑采沉默半天,師父表情這麽微妙,她不禁想起烏靈君那些八卦書中關於自己師父與永秋君的情愛糾葛。雖然她一個字都不信,但是……總有但是。


    薑采試探:“師父,你了解永秋君麽?”


    玉無涯一怔,坦然道:“不了解。”


    這次換薑采怔忡了。


    她喃聲:“我以為,永秋君開辟修真界,那個年代,是永秋君、您、傲明君三人最為風華的年代。您卻說自己不了解他?”


    玉無涯:“有些人,相處得越久,越是看不透;有些人,隻見一麵,便傾蓋如故,如有故人重歸。我曾以為永秋君是第二者,後來才發現他是第一種人。我從來看不透他,不明白他要做什麽,不知道他背後藏著的秘密。”


    她並不隱瞞自己的弟子:“我本無修仙之心,全是為了能夠看透他那個藏著的秘密,才一直活到今日。不過阿采,他實力高強,你若沒有萬全準備,便最好不要將他當做敵人。”


    她又出神一會兒,失笑:“我說錯了,你是他弟子的未婚妻,他又是仙人,你怎會將他當做敵人呢?是我被一些往事魘住了。”


    薑采目光清冷:“師父,我不瞞你,我想知道,您與永秋君是否有過什麽過去?畢竟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傲明君已隕落,活著的隻有你了。”


    以她對自己師父的了解,她看到玉無涯麵頰線條有些僵。


    薑采一目不錯,空氣靜謐了很久,她才聽到玉無涯淡聲:“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我與他的關係,想來……應當是我曾幫他渡過‘無悔情劫’的關係。不過隻是渡過情劫罷了。”


    她教誨薑采:“阿采,你幫張也寧渡情劫,為師並不反對,修行者本就該互助相守。但你也不可在此多心——渡劫隻是渡劫,情劫目的隻是為了成仙。無論他如何待你,目的隻是為了情生過劫。


    “你不應奢望一個仙人的心。”


    薑采無言。


    雖然玉無涯句句提點她與張也寧,但她已經差不多猜到師父和永秋君之間可能發生過的過去是什麽樣的故事了。她見師父不願多提,便也不往下問了。


    薑采垂下眼:“師父夜裏來看我,僅僅是為了將孟極還給我麽?”


    玉無涯:“倒真有一事。”


    薑采眼皮一跳,她並未抬頭,但她放於膝上的手指又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在前世,芳來島之事後,謝師兄離開劍元宮,而這段時間,薑采是被劍元宮委以重任,去魔域當臥底的。


    因魔子已經醒來,修真界要做好準備。除卻芳來島,其他三仙門都有派人去魔域做臥底。薑采前世沒有注意其他三門派臥底的人是誰,魔域間人互不信任,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是誰。


    而再過一百年,她會被卷入另一件事中,意外墮魔後因事而與仙門對立,被滿仙門追殺。


    薑采沉默地聽著,聽到玉無涯徐徐開口:


    “魔子蘇醒,諸方不安。魔子不會死,隻能被不停鎮壓、封印。一萬年前、五千年前,我們都有和魔域的大戰。如今魔子又醒了……但是五千年過去,魔域的如今情況我們已經不知道。


    “阿采,你與劍元宮置氣,惱劍元宮在芳來島一事袖手旁觀,還置氣想退出門派。幾位長老也反思了,如玉宵君這樣的長老,已經向掌教自請懲罰,就像你希望的那樣……


    “劍元宮已經因你退了一步,你便也退一步吧。不要再提什麽退不退門派的事,你去魔域做個臥底。興許一百年數百年,你再歸來時,會更明白大家的不易。


    “你是劍元宮首席,到底不要和門派生分了。”


    薑采心中澀然。


    她想到自己會墮魔的事,沉思來去,仍是緩緩道:“師父,我願意去魔域做那個臥底。但我之前並未置氣,我還是要退出門派。”


    玉無涯蹙眉,正要斥她。


    薑采:“師父,聽我說完。劍元宮首席並不是非我不可,大師兄未必比我差。即使我不在,大師兄也可擔任首席之位。我也不是與門派置氣,師父細想,我若不是真正的脫離劍元宮,在魔域,我身份被發現,豈不是十死無生?


    “隻有真正的脫離劍元宮,我真正的身染魔氣,被整個修真界排斥,魔域才不會排斥我。這一次我因芳來島之事反感修真界,不正是擴大此事的最好機會麽?”


    玉無涯盯著她。


    玉無涯緩緩道:“阿采,你還是要去殺那些你想殺的人。”


    薑采承認:“是。不確定的我不殺,我殺的必是該殺的。即使如此,我也依然會被修真界排斥,這樣我身染魔氣,遁入魔域,就順理成章很多了。”


    玉無涯:“……你僅僅是為了做戲做全套,才想退出劍元宮?為師怎麽覺得,你像是心裏藏著什麽事,迫不及待地要和劍元宮脫離幹係。”


    薑采一笑:“師父想多了。我能有藏什麽事?我的所有曆練,門派都是知道的。我心裏藏不住事,一個芳來島,就讓我原形畢露……”


    她輕聲:“我能有什麽事藏著呢?”


    ——門派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會想到她多了另一天的道元之氣,她知道前世發生的事,也知道自己即將會迎來的命運。


    在她背負自己的責任、迎接自己的命運時,她心中無恨無悔,甘心赴死……隻是這一次,她多了道元之氣,又在三千念中修為增加,多了這重重保障,隻要她再小心些,她當不會落到前世那般左右無路可走的地步。


    若是她渡過此劫,依然活著,她想、她想……她腦海中模糊地出現一個人秀逸飛揚的背影。


    她想要定睛而望時,思緒被玉無涯打斷:“若要真正退出劍元宮,便要受剔骨之刑,將你在劍元宮練就的劍骨剔除掉,你才算徹底離開劍元宮。阿采……”


    薑采打斷:“我可以。”


    ——剔骨之刑而已,她前世受過的。


    不過那時候受刑時,她除了情劫未渡,天道雷劫已渡過,生死迷劫也快渡過了,那時候法力要比如今強。


    ……但薑采覺得自己如今也不算差,剔骨之刑,她應當可以。


    玉無涯沉默半晌,道:“自然,我們隻是做戲,劍元宮不會真的收回你的劍骨。為師會幫你收著,日後還你。”


    薑采目中水光瀲灩一瞬。


    這樣的話,她前世也聽過。但是那時候她沒有等到師父還骨,師父便隕落了。


    薑采輕聲:“好,我等著師父。”


    玉無涯見她還願意接受劍骨,這才心裏疑慮消除,鬆口氣。她之前隻怕自己這位弟子是要做什麽事,怕連累劍元宮……薑采不是真的厭惡劍元宮便好。


    玉無涯微微笑,她手輕輕一抬,一道明亮皎潔的靈光落在薑采身上,月色皎皎。片刻後,薑采感覺到神海中的玉皇劍光華亮了些,不再那般萎靡。


    玉無涯道:“玉皇劍的淬煉是要用月光精華的。為師當年用這劍時,還留了一些,便都給予你,你慢慢淬煉這劍吧。


    “玉皇劍既然贈予了你,那在找到下一任主人前,無人能收回玉皇劍。所以即使你退出劍元宮,玉皇劍也是你的,我們就不必做樣子收回了——反正也沒人信。”


    玉無涯說到這裏,眼中流露幾絲俏皮揶揄。這在她身上極為少見,薑采忍不住撲哧笑。


    玉無涯再囑咐了她幾句,離去前最後將她望一眼,說道:“我去與掌教商量剔骨之事吧。阿采,這可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輕鬆,那畢竟是抽骨,是疼入骨髓的……罷了,你這麽任性,吃點苦也是應該的。”


    看出師父到底有些不高興,薑采莞爾。


    她眷戀地凝望著師父的背影,在師父打開殿門時,她突然開口:“師父。”


    玉無涯:“嗯?”


    薑采認真道:“您不要收賀蘭圖為弟子,但可以指導他修為。我知道這不合理,但我希望我是師父唯一的弟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墮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人睽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人睽睽並收藏墮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