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是雲兒意思嗎?」鄭夢觀愴然涕下,聲音沙啞得有些變調。他已是憔悴支離,不堪一擊,雖看著穿戴齊整,卻都是臨嘯每日幫他。一副麵容黯淡瘦削,也像個大傷大病之人了。


    柳氏正聲道:「若非雲兒摔斷了右臂,不便書寫,她會親手寫來。但我是她的母親,這亦是我的意思。二公子未必不信?」


    鄭夢觀豈敢不信?又豈能不信!隻不過徒然逼自己拖延,在最後的光陰裏,貼近關於雲安的消息。


    「柳夫人!」鄭濡忽然衝出來,一下撲跪在柳氏麵前,淚水奪眶而出,「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二嫂傷得那麽重!夫人有氣有怨都朝我來吧!求你不要讓他們離婚,求你不要帶走二嫂!」


    柳氏並未見過鄭濡,但聽她喚雲安為嫂,便知是鄭家的幼女。可柳氏本無意牽扯旁人,隻求鄭夢觀速速具名,便不與應對,復又向長房質問道:


    「鄭侯與夫人為何不言?難道是不服我的話,還是不肯?」


    長房夫妻的姿態已恨不能低到塵埃裏,又哪裏敢有不滿?不過也是不知所措,萬般不忍罷了。崔氏聞言,好歹先去拉回了鄭濡,含淚看向柳氏,哀求道:


    「千錯萬錯都是我們鄭家的錯,柳夫人可否再寬容幾時,等雲安好了再議吧!離婚之事關乎兩家聲名,我鄭家該受,卻不能連累裴家失了體麵啊!」


    鄭楚觀也在一旁哀嘆,乞求地望著柳氏。


    可這對夫妻的求告隻換來柳氏的一句冷言:「放妻是夫妻和離之意,既是和離,便是兩家公平和解,不損顏麵,又怎會累及聲名呢?」


    自然就是這個道理啊。


    鄭楚觀渾身縮退下去,鄭修吾適時地將父親扶穩,崔氏亦隻有攬著鄭濡哭泣。這時,鄭夢觀以雙手接下了放妻書,舉在額上,然後向柳氏叩首。一下兩下三下,捶地聲聲。


    柳氏倒有微驚,以為鄭夢觀尚存執拗,旋即一嘆,眉目舒展開來,心底反常地生出一絲絲憐憫,終究道:「那麽,快簽吧。」


    下人去取文房,鄭夢觀便冷靜地展開了放妻書。婚姻函書之類,自有律法所定的格式,亦有世俗成例可循,不過根據各家情狀,再行填補化用而已。所以,二郎是對此原是知道些的。


    然則他所見,除去格式官話,卻隻寥寥數語,便將一切勾勒,文字清淡得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二心不同,難歸一意,結緣不合,見此分離……」


    他不覺胸內驚痛,空開一手緊緊按在心口,眼中重新蒙上一層潮霧。但,他並未以此再有遷延,一待下人端來筆墨,便敏捷地提筆,在文書最後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鄭夢觀三個字很快寫完,但墨汁未盡,字亦未盡。他另起一列,又寫了八個字——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暮春四月裏,北郊竹廬下,七朵梅花相許的一生,是不望百年之壽,但求白首同期的。於今緣淺,隻求她長長久久罷!


    長長久久罷!


    等墨跡風幹,鄭夢觀又將放妻書雙手呈送。柳氏是看著他另寫了八個字的,拿來手中卻仍看了許久。到底,也沒再說什麽。


    第58章 碾作塵


    柳氏事畢,再無多留,隨即轉身要走。然則未及抬腳,卻先見迎麵來了人,並非尋常賓客,是李珩與韋妃。不必想,柳氏便知,這對夫妻是為雲安伸張而來。


    按她為母之心,女兒受到這般摧殘,她也是想要懲治真兇的。可一來,事有輕重緩急,她必須先見女兒脫險,才有心思理會別處;二則,雲安清醒之後的態度言語,卻分明是不願再沾染追究的。


    於是柳氏也猶疑了,便索性想等女兒好些再論。但如今,她與李珩夫妻前後腳來到鄭家,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也好,一鼓作氣,順理成章吧。


    鄭家殘局未收,鄭夢觀亦還跪在階前,忽又見申王夫婦一道降臨,真是來不及調轉心緒。可先前便是韋妃接走了柳氏,他們倒未多想,隻以為申王夫妻還是來護持柳氏的。


    然而,正當鄭楚觀斂束形容要去行禮,李珩環視庭院,卻先發了話:「此處寬敞,就在這裏吧。」


    韋妃一笑,隻去柳氏身旁扶攜,從容解釋道:「我與大王原要去接夫人,不想夫人先到了,想已事畢。那麽便再多留一時,看看惡人的下場吧。」


    柳氏心中瞭然,唯是默默頷首。


    至此,鄭家眾人皆不理解,相望之間又想詢問,可還是被李珩打斷。他微抬著下頜道,以凜然目色拂向鄭楚觀:


    「請鄭侯把府上的三夫人,一併雲夫人,都喚出來吧。」


    李珩才剛看過,院中的鄭家女子,崔氏他認得,而鄭濡年小,尚梳雙髻,必非其人。他便隻有先請出來,才好開場。


    鄭楚觀自然還不能明白,但不敢不從,先遣了下人去叫,才拱手問道:「不知大王因何而來,還請明示,卑人……」


    一語未了,李珩也未說話,卻是方才遣去的下人指著院角廊下,呼道:「那不就是三夫人麽!」


    那處自然正是周燕閣。她暗觀已久,隻知院中氣氛不妙,卻因離得太遠,聽不見各人說話。以至於李珩命鄭楚觀叫她,她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


    而忽聞下人高呼,所有的目光都向她聚攏,她立時就懵了。她不過昨日才從周家回來,府上的風聲如何,外頭又有怎樣的變化,都是一無所知的。正因一無所知,所以不自覺心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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