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兄可真是口福不淺。”


    “下次去記得叫上我。”


    那白袍學子看中了周鴻的閣老餅,軟磨硬泡騙來一塊,一嚐果然欣喜。其餘人也紛紛效仿,用自己剛得的對子和他交換。


    “真有這麽好吃?”又有人湊過來。


    “唔,當真!”


    左首眼冒綠光的餓狼環伺,右首生搶的土匪已經奪去了半邊餅皮。周鴻狠狠將一大口素餅塞在嘴裏,邊嚼邊護著手裏的肉餅。


    肉餅裏是提前醃製過的豬裏脊。裏麵還有枚不規則圓的煎蛋。最外圈蛋白邊緣微焦,好吃到周鴻快要眼含熱淚被左右人擠的。


    咽下這口,書堂中突然恢複了詭異的安靜。


    周鴻從紙袋裏抬頭,險些被噎住。榮先生正目不轉睛盯著他。


    完了。


    完了!


    他聽見自己內心的痛呼。


    先生上午才剛批評自己文章做得太浮,近日心思不知跑哪兒去,這下就被逮個現行。


    “吃什麽呢?”


    周鴻渾身一哆嗦,隻能如實回答。


    許久無聲,他弱弱睜開眼,先生正看著桌上如意館的宣傳單出神。


    不光價格不菲,還是限時發售?


    從江霽容口中,榮清沒少聽過這家店的名字。


    揚州最不缺點心鋪子,他喝了一肚子茶,此刻竟有些詭異的餓。


    見先生嘴上不說,心情卻不錯。周鴻大著膽子補充,“紀先生送來的禮盒便是從如意館買來的。”


    榮清皺著眉翻來覆去地研究半晌,總算朗聲笑了。


    “今日準半天假,你們都同我去用暮食吧。”


    ----


    外頭天已大黑,靴子踩在綿雪上咯吱咯吱直響。


    說起如意館,年輕學子們不免眉飛色舞,腳步都輕快極了,隻怕錯過售賣時間。


    緊趕慢趕到了,店門口一隻雪白的鸚鵡先叫起來。


    “歡迎歡迎光臨。”


    然後便是打油詩似的一串報菜名,從小點心到滿滿登登的軟包應有盡有。


    聲音不高,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連榮清麵上也掛著淡淡笑意。為招徠食客,如今這些食店還真是怪招百出。


    林繡正收拾桌子準備打烊,就見有人箭一樣竄進來。


    這圓臉黃衫的小郎君她瞧著眼熟,似乎是隔壁書堂的學子。


    身側一位錦袍雲紋的客人悠然踱步,後頭跟著幾位年輕些的公子。


    江南多書院,這有些年紀的客人渾身文人氣息,林繡想他應當是位教書先生。


    心裏思忖著,林繡笑臉迎上去。“實在抱歉,本店最後一批軟包剛賣完。您看來些別的可好?”


    榮清先要一人一碗芝麻糊,對著菜單看了會,又點份芝麻毛筆酥與各式點心。


    掌櫃的幹脆答應下,殷切問,“您要提鬥還是屏筆?”


    周鴻沒忍住笑出聲,其餘幾人也使勁繃住表情。沒想到先生很認真地答,“兩種都來一些。”


    菜單末頁,新寫上去的拔絲蓮子還墨跡未幹。


    周鴻看眼外頭的積雪,不由奇道,“林掌櫃,如今時節還有蓮子嗎?”


    “揚州自然是沒有的。不過小店用的從崖州運來的鮮蓮子,又嫩又甜。冬日吃了還能補中養神,清心去火。”


    榮清本來不怎麽愛吃甜食。尤其蓮子清苦,淋上糖漿甜膩膩的,能好吃嗎?


    隻是聽店主這麽一說,再對上眾學生翹首以盼的神情


    他合上菜單,“勞煩再加份拔絲蓮子與蟹黃兜子。”


    天色不早,暖黃火苗“呲”聲竄起,在燈盞裏搖晃。


    因先生在的緣故,幾人吃得頗文雅。沒了往常調羹刮碗的脆響和吸溜聲,周鴻還真有些不適應。


    飲盡最後一口,他才滿足地把臉從空碗裏抬起來。


    方才吃得實在太忘我了。他趕緊放下調羹,從碗後小心翼翼看先生臉色。


    哦豁!


    芝麻糊的碗竟空了!


    先生還在認真地嚼蟹黃兜子!


    與同窗眼光交匯,皆是滿滿的詫異。榮先生從來不重口腹之欲,今日居然破天荒地吃了許多。難得!


    其他幾名學子都在心中默默記下這家店鋪。如意館,好名字,逢年過節的贈禮似乎有著落了。


    拔絲蓮子米盛在荷葉上壓軸出場,不像別家店那般油潤光澤,隻間雜幾枚紅綠櫻桃丁增彩。


    可如此溫溫吞吞的杏黃卻莫名的勾人饞涎。


    周鴻硬生生從這樸素如米清淡如豆的顏色中,“瞧”出了淡淡蓮子香。


    糖絲極細,亮堂堂而千勾百繞。


    他咽咽口水。吃起來應當也不是太甜吧?


    榮清一撚銀閃閃的糖絲,神情登時變了。“這是油底沉漿的手法?”


    難得有懂行的人,林繡笑著點頭,“先生好會吃。”


    殼鼓得圓脹,而瓤半中空。


    “外殼嚼著很酥脆,仁仍很軟嫩。蓮子清苦的底味全沒被奪走。”


    林繡笑得眉眼彎彎,還真沒想到老先生對此有研究。


    榮清長筷一夾,若有所思,“好幾年沒在揚州見過這般手藝了。”


    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看著這蓮子球在清油裏浮沉過一遭,卻連一絲一毫油膩氣都沒有。


    “林掌櫃竟能一氣嗬成!想來若非天賦過人,實難達到如此水準。”


    榮先生誇得真心實意,讓林繡久違地有點臉紅。


    說起來,這道菜應該算是她從探店博主轉向廚藝博主的開始。


    林繡一開始並不怎麽會做菜,能火完全借自己能說會道的光。她專門開了一個係列,講述這些快要失傳的廚藝之道。


    一個油底沉漿的故事,說得屏幕前眾老饕口水直動。視頻發布的當晚,本市好幾個酒店就都接到電話,客人點名了要吃這道菜。


    林繡樂了還沒兩天,麻煩就先找上門來。


    有個烹協的老專家特意出了期視頻diss她。


    “有些人呐,怕是鏟子都沒拿過就空口白牙胡說。這細伶仃胳膊,估計鍋都顛不動。”


    “琥珀桃仁之所以能和雪綿豆沙共列一級資格證考級菜,就在其油底沉漿的高級技法。”


    “嘴皮子利索可不比手中苦功。掛霜、翻砂、琉璃、拔絲、糖色,光熬糖的形態就不止這五種。我們在大灶上忙活時,她恐怕還在家捏泥巴玩呢。”


    林繡:


    從天而降一口大鍋,任誰都肝火旺。林繡不得不承認人家說得有幾分道理,但她還真不服氣。不就顛個鍋做個飯嗎,有什麽難?


    沒想到還真不是她講故事那般簡單。她第一次炒出一大鍋糖色,第二次直接把鍋都燒著了


    林繡苦心琢磨著,過油和拔絲一鍋出,如何才能不沾底?沒想到每日在熱烘烘的廚房苦練,還真讓自己做出來。


    油底沉漿就講究個過油而不膩。蓮子從嫩白到淡黃,染上油金色,每一步都要眼明手快,死死盯著火候變化。練個幾十天,手上被油點子濺得脫敏,手法也就差不多。


    文藝點說,“無他惟手熟爾。”


    與她相談甚歡,榮清想起江霽容給他帶來的那本手稿。


    食匯集第 一卷,盛京篇。雖然字不很美麗,但不隻食評,更多引經據典的,還夾雜一兩句俏皮的批注。


    自己當時怎麽說來著?似乎是誇她躬身於市坊,聞弦歌而知雅意。


    埋頭苦吃的學生們總算停下,榮清起身,“早聽周鴻說起,沒想到百聞不如一見。”


    林繡不太謙虛地笑著應了,親自送到門口,“諸位慢走。”


    榮先生此刻心情爽朗,忘了剛才把他們寫的文章罵個狗血噴頭的事情。


    對追出來送他的小娘子擺擺手,“我們兩日後再見。”


    林繡撓頭,“還真是不巧。在下兩日後前往赴宴,不過您來小店找梁新也是一樣的。”


    榮清意味深長地笑了,“總會有辦法。”


    周鴻手中的燈盞忽閃忽閃,向著書堂越行越小。最後成了粒微黯的雪籽,紛揚在揚州水暈開的雪天。


    目送幾人走遠,梁新從裏間奔出來,“大人午後來時說那位先生已到揚州”


    林繡一拍腦袋,好像突然就知道這位是誰了。


    又有點惱,哪怕再留他坐一會呢。


    第53章 雪天消寒集   “我眼裏再無其他顏色。”


    冬至過後每遇雪天, 總有文人墨客自發飲酒會友,名曰消寒集。


    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點點紅梅被冰淩裹住, 透亮的仿佛結了一樹果子。


    周鴻步入樂儀書院時, 已有細密飛霰四下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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