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著頭看了半晌,在冷風中對月亮充滿了反感,轉而暗示謝雲殊:“夜深露重,小心風冷。”


    謝雲殊一頓,隨即立刻反應過來,秀美的麵上微顯出歉意,道:“是我忘形了,我們回府吧。”


    景曦十分滿意,心道謝雲殊果然知情識趣。


    她指尖原本微涼,現在被風吹得冰涼。景曦攥了攥手指,想起來謝雲殊的手一直挺溫暖,索性將左手遞了過去,示意謝雲殊牽住。


    塔中亮如白晝,景曦看得清楚,謝雲殊的耳梢浮起一點血色來,被染上了淡淡的緋紅,就好像一株雪白的菡萏,花瓣上突然多了一點暈開的緋色,反而更添秀美。


    晉陽的八月其實並不算冷。之所以景曦覺得冷,是因為七層塔頂高且風大,一下到地麵上來,走出略顯陰寒的承天塔,景曦立刻就感到溫暖再次包裹了她,周身的寒意消散無蹤。


    但她並沒有鬆開謝雲殊的手。


    “回府嗎?”景曦問。


    謝雲殊果然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搖頭道:“不早了,回府吧。”


    如果細看的話,可以從謝雲殊的細微神情中察覺到,他其實有些極力隱藏的遺憾和不舍之意。


    ——畢竟下一次出府,還不知道在什麽時候。


    景曦合眼,靠在馬車的車壁上,隨手抽下了發間的一根簪子,長發水一般流散下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漫不經心道:“那就回府吧。”


    ——就像是完全沒有聽出謝雲殊的不舍。


    馬車再次穿過街巷,往公主府的方向駛去。


    此刻已經到了子時末,雖然今夜晉陽城沒有宵禁,但會在外遊玩一夜的畢竟是少數。


    街道上的人少了很多,馬車不必再繞路,沿著景曦和謝雲殊步行來時的方向往回走去。


    有人駐足停在花燈下,仰頭好奇地看著花燈下懸掛的銘牌;賣湯圓的攤位前,老板娘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花燈店門前人漸漸少了,有小女孩手牽著手,提著一盞花燈跑出來。


    “停!”景曦突然喊了一聲。


    馬車停下,承影伸頭進來問:“公主,有事?”


    景曦撩起馬車的車簾看了一眼,隨手抄起冪籬戴在頭上,遮住自己散開的長發和麵容:“本宮下去買盞花燈。”


    承影愣了愣,看了一眼景曦腳下放著的那盞玉兔胡蘿卜燈:“這不是有了一盞燈嗎?”


    景曦從車上下來,沒對莫名其妙的謝雲殊和承影做任何解釋:“再買一盞不行嗎?”


    她進店繞了一圈,出來的時候手裏提了一盞兔子燈。


    ……同樣是一隻兔子,抱著胡蘿卜在啃。


    等景曦拎著燈回到車上,示意護衛可以走了,承影將頭探進來,左看右看,都沒看出來兩盞燈到底有什麽區別。


    景曦一把把承影的頭推出去:“坐好吧你!”


    她把燈放到謝雲殊旁邊:“這是你的。”


    謝雲殊驚訝地睜大了漂亮的眼睛,像隻驚訝的貓。


    “大家都有燈。”景曦解釋道,“你也該有一盞。”


    謝雲殊給她買燈時就是這麽說的,景曦又將這個理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兩盞燈肩並肩站在謝雲殊的腳下,兩隻抱著胡蘿卜的兔子貼在一起,紅眼睛怯生生地盯著謝雲殊。


    ——這兩盞燈確實做的很逼真。


    謝雲殊忍不住俯下身去,用指尖碰了碰兔子抱著的胡蘿卜。


    給晉陽公主買燈時他對燈沒什麽特別的興趣,現在細看,謝雲殊才發現這隻兔子確實很可愛。


    連它抱著的胡蘿卜也可愛。


    馬車一路順風順水的回到了公主府前,並沒有如同景曦最壞的設想那樣,發生什麽突然的變故。


    她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車簾一開,承影又探頭進來,聲音壓低,道:“府門口還有人守著。”


    景曦睜開眼,不鹹不淡道:“他們倒是有耐心,隻知道守株待兔,就沒派人跟著馬車嗎?”


    承影攤手:“跟了,被我們甩掉了。”


    晉陽公主府的護衛在京城中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要甩掉幾條小雜魚非常輕易。


    景曦有點心煩。


    她非常討厭被人暗中窺伺,仿佛隨時會從黑暗中竄出一條毒蛇來咬她一口。這種陰森森的作風,總讓她想起睿王來。


    在京城的晉陽公主府,位於宗親貴族聚居之地。不要說景曦,就是太子,也不可能用身份強壓著左鄰右舍通通搬家。


    但是在晉陽可以。


    景曦道:“去把他們都抓起來。”


    旁聽的謝雲殊滿頭問號。


    ——這麽直接的嗎?


    承影倒是很興奮,從馬車上跳了下去,對隨在馬車後麵的護衛低聲嘀咕了幾句。


    黑暗裏,有人神情凝重地盯著那輛馬車,將聲音壓到最低,用氣聲問:“晉陽公主回來了,是不是要回去複命?”


    “再等等。”另一個氣音幾乎低不可聞,“和他們會和之後,一起回去。”


    他們目送著晉陽公主的馬車從角門裏駛入府中,緊接著角門並沒有馬上合上,一隊護衛從中走了出來。


    暗處的人對視一眼,心裏暗自戒備了起來。


    他們之所以沒能潛入公主府,就是因為公主府這些護衛警惕性簡直驚人。一天十二個時辰巡邏換崗,簡直沒有絲毫死角。


    就連廚房從角門運出去的泔水,守門的護衛都會一絲不苟地檢查清楚——這些泔水桶大小高度都是有規定的,護衛會拿長短正好,綁了鋒刃的竹竿插\進桶裏反複檢驗,就怕有人在桶裏藏了夾層,想要蒙混進出。


    連泔水都檢查的如此仔細,其他就更不用說了。公主府裏一應婢仆,都是晉陽公主從京中帶來的,一個個腰牌分明,相互又都認識,根本沒有趁公主府買奴婢時混進去的機會。


    被派來盯著公主府的暗探頭都愁禿了,都找不到一個小小的破綻。


    他們深感奇怪,公主府防守如此嚴密,那當日進入公主府的賊人是怎麽進去的?


    護衛們出了角門,徑直散開來,兩人一隊,向幾個方向分散開。其中一組就朝著他們的方向過來了,還沒等這兩個暗探應變,就感覺頸後傳來冰冷的疼痛。


    ——不知什麽時候有人站到了他們身後,將鋒刃架上了他們的脖頸。


    “一共九個。”護衛小隊長用腳尖指著被五花大綁堵著嘴撂在地上的九個人,“怎麽處置才好?”


    純鈞先看了一眼小隊長的左臂,衣袖破了個口,隱有血色滲出來:“傷著了?”


    小隊長不好意思地幹咳一聲:“沒防備那人袖子裏還藏了把匕首。”他嫌惡地看了眼其中一個頭上青腫的人,“已經打過了。”


    純鈞皺眉訓斥:“下次謹慎點,萬一刀刃上有毒,你這條胳膊就別要了——還有誰傷著了,一起去府中醫官那裏包紮看傷,不可輕忽!”


    府中除了景曦從宮中帶來的太醫,還有數名醫官,專為護衛、婢仆等人診治傷病。


    “是!”小隊長應了一聲,他知道這個上司雖然態度嚴厲,卻一向待他們很是關懷,府中護衛都很敬服他,“頭兒,這些人怎麽處置,抓起來審?還是把首級送回去?”


    純鈞冷漠地看著他:“你剛才叫我什麽?”


    “!”小隊長連忙閉嘴。


    純鈞冷漠道:“沒大沒小,去領二十記手板!”


    二十記手板對護衛來說不痛不癢,小隊長在心裏放心地鬆了口氣,沒敢讓純鈞看出來。


    “至於這些人。”純鈞道,“公主的意思是,走個過程審訊一下,看看是哪家的,然後……”


    他頓了頓。


    不省心的屬下雀躍地問:“把首級送回主家恐嚇他們?”


    純鈞看了一眼一個個眼睛發亮,話語殘暴的屬下,歎了口氣道:“綁好送回去。”


    他瞥了一眼地上被綁的最結實,額頭上還帶著青腫傷痕的那個倒黴鬼:“敢在公主府門前動手反抗,打斷一條胳膊送回去——你們不準偷偷把他弄死!”


    “是!”不省心的護衛們大聲應道,“絕不給公主招來禍端!”


    晉陽公主景曦在京城裏不可一世,奪權的手段暴烈,連帶著這些替她做事的護衛們都學到了她的處事之風。純鈞無奈地看了他們一眼:“站著幹什麽,還不快去?”


    護衛們轟然應諾,七手八腳地拎起九個被五花大綁的倒黴鬼出去了。


    純鈞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在椅子裏坐下。


    ---


    護衛們的手腳很快。


    八月十六的清晨,大部分人還沒從昨夜繁華的燈會裏醒過神來的時候,晉陽數個世家不約而同地收到了一份“大禮”。


    ——他們派出去盯著晉陽公主府的人,被雙手反剪,堵住嘴掛在了府門前。


    更可怕的是,守衛府邸的護衛根本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麽時候被掛上去的。直到清晨,換班的護衛才愕然發現一兩個大活人掛在這裏。


    其中,建州衛氏的那個探子被打斷了一條手臂,等衛二爺親自從他嘴裏將事情經過問的清清楚楚之後,火速趕往正房,稟報了衛家家主。


    “他傷了公主府的護衛?”衛家家主掀起鬆弛的眼皮,用渾濁而銳利的眼盯住兒子。


    “是。”衛二爺垂手道,“正是因為他傷了公主府的護衛,才被打斷了一條手臂。”


    “蠢東西。”衛家家主冷冷地道。


    衛二爺大氣也不敢出,眼看著父親一手下壓,做了個手勢,冷聲道:“我們衛家本來就因情勢所逼,不得不順從晉陽公主,何苦在這種小事上與公主悖逆。”


    “殺了吧。”衛家家主輕飄飄地道。


    一個暗探的生命,對高高在上的衛家家主來說,也不過像是一隻小小的飛蛾,手都不用抬就能將之抹去。


    衛二爺垂頭道:“……是。”


    他從正房裏退出去的時候,下意識看了一眼左後方的院子。


    那是三房所在,衛三爺近日來有個不成器的兒子飲酒過多,醉時落馬身亡,沒過兩日,那兒子的生母也悲痛過度,一病不起跟著去了。三房連辦了兩場喪事,連中秋家宴都沒出席。


    衛二爺突然覺得清晨的風有些冷。


    正房裏,衛家家主放下手中的漆金拐杖,歎了口氣。


    這個時候,威風八麵的衛家家主才顯露出了些疲憊之態,像是個真正的老人了。


    “我百年之後,這些不肖子,哪個能扛起衛家家業,不墮我衛家百年門楣!”


    還沒等侍從勸慰,他又歎了口氣:“還好,我衛氏尚且有喘息之機。”


    “而劉氏,是真的危機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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