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姮正夾了片鹵鱔珍,聞言筷箸輕晃,微笑:“孩子總歸是要長大的,長大了就會有煩惱,不求無憂無慮,隻求平平安安,順遂快樂。”


    梁瀟愣怔出神的時候,薑姮把那片鹵鱔珍放在了梁瀟麵前的碟子裏。


    她抬眸看了一眼姬無劍,姬無劍會意,上前夾菜喂梁瀟用膳。


    兩人的小動作沒有瞞過梁瀟,他乖乖地抱著孩子吃了幾口菜,頰邊漸有了幾分紅潤,唇角噙一點點笑,轉頭問薑姮:“想不想出去看看燈?”


    薑姮詫異:“又不是上元節,哪裏來的燈?”


    梁瀟道:“過幾天會有的。”


    薑姮有些猶豫,卻聽梁瀟道:“帝都燈火煌煌的盛景,我們小時候還見過,晏晏卻沒見,將來她要跟你去了槐縣,怕是更見不到了。”


    這麽一說,讓薑姮有幾分意動。


    梁瀟含笑在晏晏頰邊啄了一口,道:“那就說定了,過幾日我來接你們。”


    吃完這頓飯,梁瀟甚至都沒有在章台行宮過夜,便匆匆動身前往中書省繼續主持大局。


    前方烽煙不絕,雖然沒有燒到金陵,但疆土被侵襲,天子年幼,上下都離不了主心骨。


    梁瀟就是這個主心骨。


    梁瀟臨走時對薑姮說過幾天帶她們出去看燈,薑姮以為這個“過幾天”少說要十天半個月,誰知沒到十天,梁瀟便來了。


    他穿了身黛色斜襟緞袍,腕間套著銀箍,玉冠束發,氣質清透卓然,雖然眉眼間仍殘留幾分疲憊,對著薑姮笑得燦爛,道:“姮姮,天黑了,你不用戴帷帽,跟在我身邊就好。”


    薑姮本來已經將帷帽拿在手裏,聞言一怔,歪頭看他。


    他笑容微斂,“戴著帷帽看燈,總是灰蒙蒙的,大許也看不歡樂吧。”他說到這兒,想到什麽,道:“其實從前,你應該也很不喜歡戴帷帽吧。”


    當然不喜歡。


    可是因為梁瀟那可笑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她為數不多的幾回外出都戴著。


    薑姮斜眸看他,他飛速掩藏起目中的悔意,嬉笑道:“好了,至少今晚不要怨恨我。”


    事情說得再多便覺沒什麽意思,薑姮懶得與他翻舊賬,將晏晏包裹好,跟在梁瀟身後上了外出的馬車。


    她以為所謂燈不過是寥寥數盞,誰知竟堪稱滿城燈火,星白如晝。


    街衢上擠擠挨挨得全是人,幾乎每人手裏都提著一盞燈,琉璃的、絹紗的、紙糊的,形態各異,映照出繁華迷離的世間。


    兩邊有貨郎在叫賣,晏晏被銅錘小皮鼓吸引,吵著要,梁瀟便把她交還給薑姮,從袖中摸出幾個銅板,把那小皮鼓買下。


    晏晏高興地拿在手裏搖晃,鼓聲隨著腳步,如影而行。


    薑姮瞧著晏晏純澈明淨的笑靨,不由得也笑了。


    梁瀟凝睇著她,唇角微彎:“姮姮,我好像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你這樣笑了。”


    這笑容於他而言陌生得讓人唏噓,中間隔了十年,被白白消耗毫無意義的十年。


    薑姮抿了抿唇,不言語。


    梁瀟也不糾纏,抬臂輕攏住她,避免她被過往行人擠到,慢悠悠穿梭於人群,走至開闊處,有露天瓦舍,伶人聚攏賣藝。


    鼓書唱曲的地方圍著的是大人,孩子們則喜歡踢石碗踩高蹺的雜耍。


    晏晏也不例外。


    梁瀟將她舉得高高,隔熙攘人群看向伶人,晏晏自打出生就未見過這等盛景,高興地不住拍手。


    這裏人太多,讓薑姮有些不安。


    她環顧四周,覺得梁瀟的暗衛應該就在附近,卻沒看到。梁瀟察覺到她的忐忑,歪身低聲道:“不用擔心,我既然將你們帶出來,就能把你們保護好。”


    一陣稚聲喝彩,把他安慰的話淹沒。


    薑姮沒接茬,繼續觀察左右,卻叫她看出些不尋常。


    那些行人手裏的燈雖然材質各異,但形製圖案考究,衣著光鮮也就罷了,偏偏衣著寒酸的人手裏也有這麽一盞,望之便覺不菲的燈。


    薑姮隱約有些猜測,但又覺得不可置信,她靠近梁瀟,問他:“這燈會是怎麽來的?”


    梁瀟馱著晏晏看雜耍,歪頭看薑姮,目中有幾分得色:“自然是我一手籌辦,這些燈、伶人、臨時搭就的瓦舍都是我掏的錢。”


    薑姮不說話,梁瀟忙補充:“這些日子因戰事京中有些流言,辦場燈會可以安人心,馬上該收糧賦了,此舉頗多裨益。”


    薑姮道:“既然頗多裨益,那為何要你掏腰包,而不是從公中出?”


    “因為前方在打仗啊,正是用錢的時候,雖然國庫豐實,但這個時候從國庫撥錢辦燈會總是不太妥的。再者……”他故意賣個關子,引薑姮來問。


    薑姮果然上套,偏頭追問:“再者什麽?”


    梁瀟笑說:“安民心也好,平流言也罷,都是順道的,最重要的是我想讓我的妻女看一場熱熱鬧鬧的燈會。我辛苦十餘年,攢下萬貫家財,不花在你和晏晏身上,還要花去哪兒呢?”


    第88章 .    他輕攏她入懷


    薑姮仰望著他那張俊逸含笑的臉, 半天沒有言語。


    周圍燈火如星耀,將麵容映照得明滅不定,斑斕光影流轉, 如夢似幻。


    在繁華喧鬧中看梁瀟看得久了,薑姮驀然在心底遣生出幾分難以言說的惋惜,這種惋惜甚是複雜,不單單是對這個人的惋惜,亦有對流逝虛妄的年華,陰差陽錯的背身而行的惋惜。


    命運偏讓他們走到了今天。


    兩人相視不語,雜耍表演告一段落,周圍觀者散開,熙攘推搡, 薑姮被人推了一把,踉蹌著歪身,正向一邊倒,倒進了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裏。


    梁瀟肩上扛著晏晏,懷裏攏著薑姮,朝邊微掃眼風, 便有幾個手腳伶俐的從人群裏竄出來, 在三人周圍築起一道人牆,將他們與雜亂人群隔開。


    梁瀟的手搭在薑姮的腰上, 隔著薄綢衣料依稀能感覺到溫熱的體溫, 她身上飄著股淡淡的香氣, 如蘭似麝,順著嗅覺鑽進他的心裏。


    他一手扶著肩上的晏晏,一手攏著懷裏的薑姮,這動作甚是別扭, 可他卻希望時光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讓這別扭多持續幾息。


    不算短暫的僵持,薑姮終於抬起了手,輕輕地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腰上拂落。


    梁瀟心底是失望的,可是沒露出來,隻是將晏晏從肩上挪到懷裏,目光緊凝在薑姮的身上,由暗衛護著慢慢退到人少安全的地方。


    整條街被燈盞耀得明亮,猶如粼粼火龍,蜿蜒遊走,像盛宴落幕前的熱鬧。


    梁瀟抱著孩子和薑姮站在街邊彩棚的簷下,周圍是相疊的篾竹框子,其實有些狹窄逼仄,但他喜歡這種一家三口擠挨在一起的感覺,刻意道:“我們在這裏避一會兒,待人稍散散,再回去。”


    薑姮輕點了點頭。


    她不是沒有看出梁瀟的小心思,可今夜這一番閑逛下來,好像有些累了,渾身透著疲倦,不願意揭穿,不願意再去別扭些什麽。


    呆一會兒而已,極不礙大局,也無傷大雅。


    可她想起了在章台行宮裏生出的幾分猜測,心裏有根弦繃緊,鑽進了肉裏,倒不疼,隻是癢癢的,莫名有些不安。


    她嘴唇翕動,想要問,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就算問出了口,得到了答案,她又該如何呢?阻止還是不阻止?


    梁瀟不知她在沉默中思緒如此複雜,隻見她麵龐清麗如蘭,沒怎麽施脂粉,好像自從她離開他,就不再往自己的臉上精心塗抹,哪怕她的妝台上永遠放著最昂貴精致的胭脂薔薇粉。


    他記得少女時的她明明是很愛美的。


    梁瀟意識到,從前他總是要侍女將她勾畫得美美的來伺候自己,那個時候她是不是心裏很難過,難過到掙脫藩籬後仍舊陰影難消,寧可不再打扮自己。


    他心中酸澀,亦十分痛恨自己,不禁低頭,衝薑姮道:“姮姮,你很美。”


    薑姮仰頭看他,麵露疑惑。


    他唇角噙著一點溫柔:“以後你可以美得自由自在,美給自己看,而不是取悅別人。你的生命裏再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壞人。”


    薑姮怔怔看他,不自覺地輕抿了抿下唇。


    他再也不會問她“是不是後悔了”這樣的傻問題,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她就是後悔了,如果能令時光重來,星河倒流,她斷不會選擇他。


    這樣的覺悟,卻讓他看上去不再麵目可憎。


    薑姮沉默良久,終於釋然,輕快地點了點頭:“好。”


    她抬頭看向人煙如梭的街衢,道:“我們走吧,我想回去了。”


    她主動開口戳破這短暫的溫馨,梁瀟心底不舍,卻還是道:“好,晏晏也該睡了。”


    回去的時候梁瀟沒有和她們一起坐馬車,而是騎馬跟在她們的車後,目送著她們安然進了章台行宮,才緊勒韁繩調轉馬頭,朝官衙奔去。


    燈會後沒幾天,前線傳來邸報,在與北狄的對戰中,燕軍兵敗如山倒。


    北狄對中原膏腴之地虎視眈眈已久,淳化帝在位時,雙方衝突不斷,那時衝鋒陷陣的將是梁瀟,幾年仗打下來,大燕鮮有敗績。


    而今被冊封為三軍主帥的是幽城將軍陸敏,他是大將軍虞清舉薦,出身京都世家,與縣君聯姻,是正兒八經的蔭封上位。


    陸敏擅長敗後逃竄,雖然兵敗,軍中死傷不多,但被對方攻城掠地,山河城池頻失,奏報傳到京城,朝野震驚。


    以顧時安為首的文臣齊齊彈劾陸敏,要求攝政王梁瀟火速撤換主帥。


    梁瀟見慣了這種場麵,坐在龍椅旁的螭虎椅上,懶懶掃了一圈如沸粥的眾臣,道:“你們這些文人,就愛紙上談兵。撤換主帥,撤換主帥,說得倒輕巧,撤換了這一個,去哪兒找更合適的?莫不是要本王親自帶兵上陣?”


    朝臣們被噎了一下,各個義憤填膺,卻鮮有敢站出來據理力爭的。


    關鍵時候,倒是站出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崇文院學士宣思茂。


    朝野上下人盡皆知,宣思茂是梁瀟的心腹,本以為是拿腔作勢,誰知他老當益壯,字句錚錚。


    “殿下,您攝政監國,理當以護衛社稷神器為己任。我軍潰敗千裏,諸臣雖不懂戰事,卻有憂國之心,這又有何錯?大燕雖然重文輕武,但不至於臨到關鍵時刻,連個能打仗的武將都找不出來吧?若您沒有合適的人選,臣這裏倒有一個。”


    梁瀟不好駁老人家的麵子,便敷衍道:“你說。”


    “端州節度使高從善。”


    此言一出,滿朝寂寂。


    倒不是說這個人不好,而是這個人太好了。


    年過五旬的老將,戎馬倥傯數十年,勤勤懇懇,從無疏漏。哪怕當年節度使勾結崔元熙造反鬧得那麽聲勢浩大,他仍安心駐守邊防,從未有過異心懈怠。


    他是有名的忠君派,從不結黨,從不諂媚。


    朝中既有個權勢熏天的攝政王,這樣的人自然不得重用。


    “忠君”二字,有時是好話,有時正犯在當權者的忌諱上。


    梁瀟沉斂不語,宣思茂進一步道:“若覺得臣的建議不妥,還請攝政王和顧學士來說,這朝野上下除了高從善,還有誰最合適。”


    這話問得妙,誰都知道,顧時安的背後是崔太後,這幾個月幫著崔氏陰交黨羽、籠絡朝臣,忙得不亦樂乎,儼然是要跟梁瀟作對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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