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時安笑得眉眼彎彎,低眸看向薑姮,道:“卻不知朝吟竟有這樣的喜好,你早說嘛,在襄邑的時候我定為你多尋來些有趣的話本。”


    他將“有趣”二字壓得極重,促狹之意滿滿。


    薑姮些微惱怒地斜睨他,將那本話本攏入袖中, 轉身要走。


    顧時安抬袖攔住了她。


    他漸收斂笑意,深目眷眷凝睇著薑姮的側麵,聲音中有細微的歎息:“朝吟,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你。原來你是愛看話本的麽?你從前是不是特別活潑爛漫的姑娘?”


    從顧時安在金陵城郊初見薑姮時,她就是一副倉惶支離的模樣,再到後來在襄邑相依為命, 她稍稍有了點活氣, 卻要整日圍著孩子轉,清苦辛勞, 半點自己的時間都沒有。


    更遑論展露個性。


    有時顧時安細細追索, 會發現自己錯過了薑姮生命中最關鍵的時刻, 他沒有梁瀟的幸運,能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也沒有梁瀟的混賬,能見證她從明媚豔麗到黯然無光。


    好像他一直遊離於她的世界外, 不過偶然幸運從天那裏偷來一縷辰光,才和她有了一絲絲交集。


    薑姮本抱著話本要走,聽到他這樣問,不由得愣怔,半晌才反應過來,抬眸看他,微笑:“是啊,那個時候天天都無憂無慮的,生活裏沒有什麽愁事,也沒有能讓我發愁的人。”


    其實她從很久以前就釋然,少女時的無憂無慮不過是有人遮風擋雨,就算沒有經曆新政之禍,她正常嫁人生子,還是會增添各種各樣的煩惱。


    但是子夜夢回,她還是會時常夢見少女澄澈無憂的閨中時光,醒來時麵頰上全是淚。


    顧時安凝著她的臉,看出了她的悵惘,不禁輕聲道:“別怕,這一切遲早會結束的,你會再過回從前的生活。”


    薑姮清淺一笑:“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經長大了,不光要照顧自己,還要照顧晏晏,我要獨立去麵對人世間的風雨,自然不可能再像少女時那般沒心沒肺。”


    顧時安看著她的笑顏,略有些恍惚,卻無端想起一件與此情此景不太相幹的事。


    他沉默片刻,輕聲說:“我被關在大理寺監牢裏時,受過酷刑,神思迷離之際依稀看到身前有人,她在我麵前徘徊少頃,還向我伸出了手,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


    薑姮道:“我去看過你啊。”她有些愧疚:“我從哥哥那裏知道得太晚了,救你救得遲了,我去天牢裏剛見到你時,你就已經傷得很重了。”


    顧時安眼底劃過一道冷鋒,望著薑姮的目光卻愈發溫柔,聲音煦煦:“你跟我說說那夜的情形。”


    那夜的情形再簡單不過,就是薑姮對梁瀟去牢裏探望顧時安,兩人在傷痕累累的顧時安麵前吵了一架,梁瀟妥協,讓人把顧時安送了出去。


    薑姮說完,顧時安卻是薄唇緊抿,半天沒有言語。


    斑駁鬆蔭輾轉落於他的麵上,勾勒出陰翳,顯得明明暗暗,深幽難測。


    薑姮本不欲探究別人的心事,亦低眸沉默,卻看見顧時安垂在袖中的手不知何時緊攥成拳,白潤的指甲陷入肉中,掐得發紅。


    她不禁道:“時安,你怎麽了?”


    話音將落,頭頂飄來顧時安溫煦柔雋的嗓音:“等這一切都結束,我可以讓你過回從前的生活。”


    薑姮詫異地仰頭看他,美眸中一點星火鼓舞了顧時安,讓他壯著膽子說下去:“眾人眼中,攝政王妃早就仙逝了,你可以以朝吟的身份嫁給我,我會對你好,對晏晏好。”


    薑姮全然未料到顧時安會站在這裏跟她說這樣的話,失神錯愕之餘,趔趄著後退了幾步,一抬頭瞟見了石橋邊站著的人。


    她心中一凜,臉色都變了。


    顧時安察覺到她的異樣,回頭看去,見綿亙於河的石橋盡頭,梁瀟正站在那裏,英挺秀立,眉目如冰,緊撅著他,恨不得將連皮帶骨拆了一般。


    顧時安抬起下頜與他對視,炯炯目光中漾著無畏。


    梁瀟緩慢走近,薑姮忙挪動腳步,擋在他和顧時安中間。


    她擠出一點笑,衝梁瀟道:“你怎麽來了?這個時辰不正是上朝理政的時候?”


    梁瀟溫柔地低視她,“想你和晏晏了,就來了。”他抬頭,語中帶著冷諷:“殿閣大學士都有空來,我怎麽就不能來了?”


    顧時安挺直腰板,打起官腔:“臣奉太後之命,前來探望崔娘子。”


    梁瀟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探望完了?可以滾了吧。”


    他曆來氣勢上壓人,寥寥數語,主賓次序分明。


    顧時安臉色晦暗,唇角緊抿,想要發作,可看了一眼擋在他們中間明顯焦慮不安的薑姮,還是有顧慮,敷衍地朝梁瀟端袖揖禮,頭也不回地闊步離去。


    他一走,院落裏瞬間冷寂。


    薑姮心裏是坦坦蕩蕩的,她對顧時安從未有過半分男女之情,但又怕引梁瀟發瘋破壞了現如今的大好局麵。


    她在心底斟酌過,道:“你不要多心,這是不可能的,我遲早要回槐縣的。”


    梁瀟的目光原本凝著在顧時安遠去的方向,幽邃莫測,聞言回過神,輕揚眉梢:“當然,他純粹是在癡心妄想。”


    說完這句話,他漫步往殿閣走,薑姮隻有跟上他。


    她猶在心裏嘀咕,本以為會是一場疾風驟雨,她至今仍記得當初在襄邑時他將顧時安打得滿身是血的樣子,這回兒倒是雷聲大雨點小,就這麽輕輕放過了。


    正有一搭無一搭地想著,梁瀟驀地止住步子。


    他回過頭看薑姮,薑姮不妨險些撞上他,他抬手扶住她的腰,才堪堪穩住。


    花廊裏緩風習習,夾雜著花開至荼蘼的馥鬱,如影掠耳過,吹動衣袖翩躚。


    梁瀟察覺到薑姮想要掙脫,不輕不重地摁住她,問:“姮姮,你不會對別的男人動心吧?”


    薑姮睫羽輕覆,沒有言語。


    梁瀟把她往自己懷裏攬了攬,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你不會對別的男人動心吧?”


    第87章 .    難不成你想和別的男人雙宿雙飛……


    薑姮終於覺出些疲憊無奈, 輕歎:“你這樣,又有什麽意思呢?”


    梁瀟是清晨在中書省主持朝議時接到消息,顧時安奉崔太後之命來章台行宮。那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可不知怎得,莫名倉皇不安起來,敷衍著發了幾道政令,便借口身體不適提前離開。


    其實他早就到了,站在那漢白玉石砌成的橋邊,本可以在顧時安剛張口時就給他一鞭子,可他忍住了,他忍著想看看薑姮的反應。


    若非薑姮先一步發現了他,他會一直站在那裏不出聲的。


    他未曾想過, 兜兜轉轉十年,悲歡離合淌遍,一轉身竟又回到了少年時,患得患失、卑微至極。


    他微微一笑,眉間略有淒清,低眸凝著薑姮, 道:“姮姮你說, 我這樣有什麽意思?”


    “我苦心為你安排這一切,難不成是為了讓你和別的男人雙宿雙飛的嗎?”


    “我不希望你和辰羨在一起, 那除了辰羨, 顧時安就可以嗎?”


    他明明聲若沉瀾, 目中卻猝然燒起烈烈炙火,劈手要來拽薑姮的手,被薑姮顫顫著躲開。


    薑姮連退數步,避開他癲狂的目光, 道:“不會的,我不喜歡他們,我不會選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天地倏然寂靜。


    梁瀟胸前猶然遽烈起伏,怔怔看著薑姮,略有些遲鈍地品咂她剛才說的話,她說她不喜歡,所以不會選擇。


    時至今日,她還是將喜歡與否擺在了至關重要的地位,她不選擇是因為不喜歡,而不是為了安撫他,從他手裏換自由。


    梁瀟長舒了口氣,隨即感覺到深深的失落。


    多麽好的姮姮,在這炎涼庸俗的塵世裏,可以不計利益、不看尊卑,隻一心選擇自己喜歡的人。


    當初,他為什麽不能相信她?


    他隻覺一股劇痛湧上心頭,撕扯得不欲生,突覺眼前金星尾翼爍爍亂竄,向前踉蹌了幾步,轟然栽倒。


    薑姮隻低頭,見地上影絡朝自己逼近,下意識想躲,誰知剛側身躲開,便眼睜睜看著梁瀟暈倒在自己麵前。


    她愣住了,姬無劍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飛奔出來,忙蹲下將梁瀟的頭挪到膝上,大喊:“禦醫!叫禦醫!”


    他到底上了年紀,獨自拉扶梁瀟格外吃力,便抬頭看向薑姮,哀求:“王妃,您幫幫奴吧。”


    薑姮的動作在意識之前,清醒時手已經扶上了梁瀟的腰,與姬無劍合力把他扶進寢閣。


    其間,偏殿的門開了道縫,崔蘭若從裏麵探出個小腦袋看熱鬧,被薑姮瞪了一眼,立馬縮回去。


    禦醫來得很快,伏在金絲羅帳前,診了一會兒脈,衝姬無劍道:“沒有大礙,隻是傷身疲勞過甚,脾腎有些虛,又急火攻心,這才會暈倒。我會開些安眠的藥,讓殿下好好睡一覺。”


    姬無劍招手,讓宮女跟著出去煎藥。


    他張羅完藥,回到榻邊去看梁瀟,邊給他掖被角,邊衝著薑姮道:“北狄犯境,殿下這些日子忙著調兵遣將,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


    薑姮道:“那就讓他好好休息吧。”


    她轉身要走,姬無劍叫住了她。


    他垂垂老矣,眼角浮起數不清的褶皺,憂傷亦似深嵌入肌理,靜靜凝望著薑姮,欲語還休。


    薑姮察覺出異樣,問:“阿翁,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姬無劍的唇翕動,半晌,才歎道:“沒有,王妃去歇息吧。”


    薑姮回到自己的寢閣,正見乳娘抱著晏晏在窗邊看花枝,桃花零落的時節,旁逸交錯的枝椏上空蕩蕩的,遺漏幾縷天光。


    她把晏晏抱在懷中,低頭親了親她,不自覺擰眉。


    薑姮終於覺出蹊蹺。


    這些人都透著古怪,姬無劍怪,梁瀟怪,顧時安也怪。


    特別是顧時安,竟然能說出待事情了結後要娶她的話來,隻要有梁瀟在,就算了結一百樁事情,都不可能讓他如願。


    除非梁瀟不在。


    她被這個猜測驚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荒唐,想起近來發生的種種,又始終難以釋懷。


    她想探個究竟,懷中的晏晏卻又開始鬧,煩躁地揮舞小短胳膊,嘴裏一會叫“娘”,一會喊“爹”,折騰許久,薑姮才發現她尿了褲子,將她放在榻上,從屜櫃中尋出新的褲子給她換上,如此折騰一番,額上冒出汗珠。


    她疲憊地躺在晏晏身側,看著溫軟可愛的孩子,心裏又變了主意。


    管他呢,隻要她和晏晏都平平安安,旁人與她有什麽相幹?


    如此想開,她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光已然垂暗。


    她其實是被隔壁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吵醒的。


    傾耳細聽,隱有杯盤碗碟相互碰撞的聲響,須臾,她這邊的門便把打開,宮女在簾外道:“娘子,攝政王請您過去用膳。”


    薑姮本來想自己去的,猶豫幾番,把晏晏抱上了。


    母女兩邁進寢閣的時候,梁瀟已經端正坐在膳桌旁,他披散著長發,在單薄寢衣外罩了件外裳,臉色還有些蒼白,但看見晏晏還是浮掠上驚喜,忙起身從薑姮懷裏接過孩子,招呼她坐。


    這孩子曆來不與梁瀟見外的,又剛剛睡飽,格外精神抖擻,在他懷裏踢腳抬胳膊,將他鬧得片刻安歇都沒有。


    姬無劍心疼梁瀟,提議讓他抱著孩子,梁瀟先用膳,卻被梁瀟一口回絕了。


    他抱著孩子,如捧珍寶,親昵地貼上她的臉,衝薑姮道:“如果我們的孩子能一輩子無憂無慮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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