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侍婢拿出一個隨身銀壺時,突然一聲怪響,簷上琉璃瓦片被掀起,雨點般墜落在地上,密集的打鬥聲從側殿傳來。


    侍婢手裏的酒還未開封就落地了,慌忙望去,隻見側殿的鏤花石窗突然被撞碎,裏麵跌跌撞撞飛出一個赤紅身影。


    “公主!”


    朱瑤兮咳出一口血,此時她手上慣用的紅綢破爛,狼狽不堪,已然受了內傷。


    “我素來不好這等粗劣的對局……”朱瑤兮雙眸帶著一抹狠色,“難怪封琰敢走,原來魏宮裏還藏著你這麽個高手。”


    滿地頹圮的碎石磚瓦裏,蘭音師太甩了甩佛珠,卷在手上,道了聲“阿彌陀佛”,道:“施主,天命已去,諸般惡果,今日該放下了。”


    “若不放下如何?出家人還要殺人不成?”


    蘭音師太臉上的溫善之色淡去,道:“世人皆背業障而行,一飲一啄,一殺一救,皆是修行。”


    這是哪路的出家人!


    就在蘭音師太步法神異地近前,一掌拍來時,朱瑤兮突然將身側的兩個侍婢推了出去,擰身一把提住不知何時已經撲到地上把死藤酒喝了大半的封逑,幾個起落間趁機進入了扶鸞宮大殿。


    封逑不一定威脅得了他們,但藍後可以。


    一進大殿,朱瑤兮便四處傾聽殿中動靜,不多時,她便看到了屏風後影影綽綽的人影。


    “你在找本宮?”


    朱瑤兮剛踏出一步,鼻端敏銳地嗅到一股奇異的、讓人頭腦發沉的香味,整個人一驚,立時後退了十幾步。


    反倒是藍織螢主動從屏風後繞出,一襲深紫,銀飾在走動間琳琅作響。


    殿內的香味更濃了些。


    一見她,藍織螢便開口道:“金雀不擅草木之毒,但擅養五蠱,你目中帶血,唇色青紫,怕不是讓她養的‘烙頭青’傷了。”


    “……”


    朱瑤兮瞥了一眼殿中的銅鏡,果然如她所言,她已唇色泛紫,當即咬開手上一枚戒指上形似寶石的蠟封,吞下一粒藥丹。


    她咽下丹藥後,冷冷道:“扶鸞宮上下還有我所下的死藤毒,包括你……你敢對我下毒,就是把後位拱手讓與那些漢妃。”


    “西夷百解丹,到底是準備周全。”藍織螢輕輕“哦”了一身,又道,“那以你的聰明,又想讓我做什麽呢?”


    “人到絕地,自然是求生。”朱瑤兮瞥了一眼外麵,她已聽到了蘭音師太的腳步聲,“死藤或許能拿到,解藥製法卻隻有我知。”


    “……我打心眼裏佩服你不屈於命數的誌氣。”藍織螢道,“你身後的寢宮裏,有條地道通往藏珠殿。”


    朱瑤兮自然不可能相信,道:“我豈知地道裏有沒有埋伏?除非你同我去。”


    “你確定?”藍織螢靠近了一步,那奇香漸濃,“我今日本是打定主意要殺你的,身上皆是讓人軟筋失神的沉月香,隨你進密道,不等走出去你就已昏迷了。”


    蘭音師太的腳步聲已然靠近,朱瑤兮一咬牙,對藍後道:“倘若我此番不得生,必會先殺封逑。屆時天下人皆以皇帝是弑父之輩,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平此沸議!”


    話是如此,可天下人但凡有良知者,又有哪個希望封逑活?


    朱瑤兮一路拖著封逑衝進側殿,踏碎藍織螢原寢宮地道上鎖封的木條,拖著封逑鑽了進去。


    此時,蘭音師太才踏入殿中,瞥了一眼朱瑤兮逃遁的方向,道:“便這麽放她走了?”


    藍後拂滅了桌上燃著的香,道:“‘烙頭青’與‘鴆鬼散’是相克之物,若不服解藥還能互為抵消,但她用了西夷百解丹,解其中之一的藥性時,便是另一味的藥引。”


    ……


    囚車打開,押送朱明的軍士退至一側。


    “請燕主下車。”


    朱明睜開眼,他脖頸上有一條長長的血痕,那是朔京前被封琰截殺時留下的。


    ——何不給個痛快?


    ——我改主意了,我忽然想起,還有個人要等你來殺。


    他下了囚車,眼前是一座焦黑的宮殿。


    空氣裏依稀殘留著火燒的味道,像是才失過火。


    朱明沉著臉,道:“此是何地,魏國要如何羞辱於朕?”


    無人應聲,也無人攔阻於他。


    朱明神色陰鷙地踏入那燒焦的宮室,越是往內走,周圍熟悉的格局越是勾起了他的回憶。


    知道他踏上一麵燒得半焦的牌匾,他才定住步子。


    “藏珠殿……”


    在北燕稱帝後便已愈合的心傷再次裂了開來,朱明神情越發猙獰,聽到身後有人踩斷焦枝的聲音時,猛然回頭。


    “你——”


    同來人四目相接時,朱明一時怔住了。


    他們有一雙肖似的鳳眼,同樣桀驁的神情,這讓朱明無需確認就知道了這少年的身份。


    “是你。”朱明死死地盯著他,“常氏留給我的血脈。”


    睚眥冷冷地看著他,道:“聽他們說,你是我爹?”


    “我是你父皇。”


    剛才的宮變,和隻言片語裏,朱明已然知道了今天是朱瑤兮在魏國篡位的日子,隻是現在還沒抓到。


    這就表示,他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比如眼前的這孩子。


    “我記得,你叫睚眥。”朱明難得放緩了口氣,再也沒有稱孤道寡,“魏國有個女半相,也即是那秦姝收養了你做義子,想來是為了拿你威脅於我。”


    “我何德何能,可以威脅到一國之主。”


    “如何不行?我膝下無子,待我百年之後,江山便是你的。”


    睚眥輕嗤了一聲,道:“眼下說這等話,未免可笑。”


    朱明上前一步,見到睚眥後退,又停下來,道:“魏人不殺你,還允許你自由行走宮中,多半也是因秦姝之故。此番若能得生,我會帶你先至韃靼,號令舊部,東山再起。”


    睚眥道:“韃子若肯聽你的話,你怎會輸?”


    “韃靼人看重的是瑤兮和她的紅線教,他們諸部首領視瑤兮若神女,隻需要以她為交換,便能站穩跟腳……”


    “嗬。”睚眥冷笑了一聲,“我聽‘小姑姑’說過,她這般為你出謀劃策,乃是因同你做過協議,待一統江山後便禪讓與她。”


    “她?”朱明似乎想起什麽,神色陰沉,“區區一女子豈能坐得穩這天下,她是聰明得用,可也心性歹毒,我的江山自然要交給我的血脈……好在,常氏給我留了一條血脈。”


    言及此,朱明似有動容。


    “這麽多年以來,我後位空懸,為的就是常氏。孩子,給父皇一次機會,當年沒能救得了你娘,現在,我想補償你。”


    不知哪裏暗暗燃燒的火劈啪複燃,順著枯木如蠕蟲般悄然蔓延開。


    “她叫什麽名字。”睚眥看著他問道。


    朱明一怔。


    睚眥再次問道:“常氏,她叫什麽名字?”


    “……”


    朱明一陣沉默,睚眥驀然笑出了聲。


    “你看,你連她的名字都沒在意過,卻說心裏有她。”


    “你們這些人,滿口的情誼深重,說得比唱得都好聽,心裏麵算盤打得比誰都響。”


    “世上還真的有你們這種什麽情都不認的妖物,做生意尚且要講個錢貨兩清,你妹妹做了那麽多,到頭來在你眼裏卻不過是把趁手的刀而已。”


    “小姑姑,你說是不是?”


    藏珠殿裏,琉璃鏤花的門嘩啦一聲倒下來,一枚鋒利的玉片從殿中飛出,割過朱明的脖頸,頓時鮮血飛濺而出。


    玉片釘在朱明身後的枯樹上,露出了一半睚眥的紋飾。


    朱明回過頭,被血染的眼中,他看見朱瑤兮單手拖著掙紮不已的封逑,手中還拿著另外半片玉佩。


    那是父侯給他們兄妹所造的信物。


    “瑤兮……”朱明捂著脖頸踉蹌了幾步,麵色震驚。


    “我早知道了,哥哥。”朱瑤兮把“哥哥”這兩個字嚼得格外諷刺,“你還記得朔京後宮裏那些妃嬪嗎,這麽多年,她們死的死、小產的小產。”


    朱明愕然,進而麵上浮現出怒意,血液從他指縫裏不斷滲出。


    “你——”


    “都是我殺的。”朱瑤兮笑了起來,將瘋癲的封逑到一邊去,“殺了多少,我記都記不清楚了,你曉得我為什麽殺她們嗎?都是因為你這個人啊,一旦有了後代,就會像當年一樣,把年幼的我送出去和親換取利益……我太懂你了。”


    曾幾何時,她的兄長被父侯寄予厚望,但她曉得,那是個除了高傲和一張漂亮麵皮就一無是處的人。他去了煬陵,驚豔了煬陵,又被昏君扣在煬陵,讓朔州朱氏成了天下笑柄。


    ——為什麽不是你去代替明兒!哪怕你死在煬陵,也好過讓他給家族蒙羞!


    就像現在,她幾乎已拿下了魏國的半壁江山,將坐擁絕大優勢的戰事交給朱明……他卻輸了。


    倘若今日是她在北燕為帝,她必定不會輸得這麽慘。


    她會讓封琰死在北燕,大軍南下,也成就一場千古霸業。


    這宮殿裏最開心的就隻有封逑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死藤酒早已讓他神誌不清,看到兩張肖似的夢中麵容時,他好似回到了自己當年時呼風喚雨的時代一般,一邊大笑一邊朝倒在地上的朱明跑去。


    “藏珠殿!朕的舞樂百工何在?前日交代下去的朔州歌舞可有練好?誰能博得朔州侯一笑,朕重重有賞……重重有賞!”


    “滾!”朱明震怒中帶著一絲驚恐,大量失血讓他喉嚨裏已經發不出完整的聲音,“……滾開!”


    朱瑤兮踢開一處暗暗燃燒的木梁,重燃的火焰沿著殿中的帳子迅速燃開一條火蛇。


    她眼光毫無悲憫,越過朱明,一把抓住睚眥。


    “……我會帶著太子回北燕收攏殘部,至於你,就陪著這昏君好好玩吧。”


    蔓燒開的熊熊火光裏,睚眥回望藏珠殿,隻看見封逑大笑著拿出懷裏還剩下的半瓶死藤酒,抓著朱明往他嘴裏灌,大笑著道:


    “敬朔州侯!敬朕的千秋萬世!”


    第133章 朱顏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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