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恨不是聖人,學了滿腹風花雪月之詞,卻百無一用。”


    “我救不了他們……誰都救不了。”


    他蒼老無神的眼中,流下了淚水,咳了一聲竟咳出了血。


    “那就索性放下吧,做個史書上那些殺伐之輩,徹底將這世道推翻了……衣缽傳給那些遠勝於我之人,為道成魔,為師殉徒。”


    夏洛荻已然有所預料,道:“那你當年收我入門牆,是早就知道,當你成魔時,家仇會讓我決意殺你。”


    “不止如此,執意選你,是因為若放著你不管,你必變成朱瑤兮那種人!”樂修篁的目光陡然凝肅,“這世上斷不能出現兩個朱瑤兮!”


    這句話夏洛荻無言以對。


    她從見朱瑤兮第一眼,就覺得她們互為彼此的倒影。


    朱瑤兮是成魔的她,她是醒悟的朱瑤兮。


    她們的命運如此相似,走的路卻截然相反。


    “她不會的。”


    封琰的聲音打破了夏洛荻的凝思,她愣怔著看他,他說道:


    “朱瑤兮是朱瑤兮,她是她。我們這裏三個男人就算全死完,她還是會做她自己。”


    他就是這麽對她有信心,一直都是。


    “好……好。”樂修篁仰首看著夕陽沉入天邊,常年漠然的麵容上,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笑,“好一個,沒有今人何來後人,原是虛空幻夢,眾人皆醒,獨我醉……”


    他撿起地上的斷刀,一路笑一路走,離開了這困他半生的朝堂。


    “陛下,追嗎?”遠處的親衛問道。


    封琰看向夏洛荻:“國事已定,你的家仇,你來決斷。”


    夏洛荻看了良久樂修篁的背影,道:“他……應該是去青烈山自戕。”


    樂修篁的道毀了,放下之時,就是他取死之日。


    “早有注定這麽一天的。”聞人清鍾上前一步,以弟子禮深深下拜,“送恩師。”


    夏洛荻閉目半晌,直到封琰的將士搜尋宮闈,回報未找到朱瑤兮時,她才暫時壓下情緒,冷眼看向聞人清鍾。


    “陛下,這裏還有個反賊沒有正法。”


    封琰立時看向聞人清鍾:“給你三句話的時間,證明你沒有為虎作倀。”


    聞人清鍾:“師弟,你過河拆橋的功夫未免過於熟練了。”


    封琰:“兩句。”


    聞人清鍾:“下回陛下再讓臣辦事,就要立字據了。”


    封琰:“一句。”


    聞人清鍾歎了口氣,道:“事發前,我建議她去挾持睚眥為質。”


    不等夏洛荻勃然作色,聞人清鍾又道:“但朱瑤兮生性多疑,不一定會去找睚眥,依我看,她為保她自己,多半是先去了扶鸞宮想挾持皇後和皇子。”


    夏洛荻挑起的眉梢緩緩平撫下來。


    “這招用過了,就怕她不去。”


    ……


    “可有發現?”“沒有!”“搜那邊去!”


    扶鸞宮裏,朱瑤兮走進宮來,看著宮中瑟縮的大宮女金雀,道:


    “你中的毒算算也該到日子了,沒解藥你必腸穿肚爛而死。我長話短說,把皇後和皇子交出來。”


    金雀的眼仁轉動了一下,看見朱瑤兮身後,五六個她的貼身侍婢扶著被堵住嘴的封逑後,輕聲道:“那請……公主稍等,奴婢這就去。”


    朱瑤兮眯起眼,一把捉住金雀的肩頭,她肩上的羽毛狀裝飾似乎有什麽裝飾,不慎在她虎口上留了一條血口子。


    不過她沒有在意,提起金雀道:“本宮要你去抱皇子來,皇後那邊本宮自行前去。”


    “是、是,奴曉得了。”金雀言罷,匆匆離去。


    “公主。”身後的侍婢聽著外麵密集的腳步聲,道,“如今情況緊急,魏主的人馬早晚要注意到這裏,何不去那重明觀?聽那薄有德說,魏主的後妃都在那裏,不乏德妃那種世家貴女。”


    “也算是個去處,眼下隻能以封逑為質,帶上睚眥回燕國繼承大統,若當真敗了,隻怕燕國也留不得,韃靼倒是可以站穩跟腳……”


    言罷,另一個侍婢回報。


    “公主,我們來此未驚動皇後,她正和一尼姑在內殿閑聊。”


    “尼姑?”朱瑤兮正在吞敗之中,心中躁鬱,道,“去,把那尼姑殺了,隻留藍氏,倘若封琰不救,我們帶此活口轉投蜀國。”


    侍婢們應諾,將匕首提在手中,腳步輕盈地進入內殿。


    過了好一陣,那兩個侍婢還未回來,朱瑤兮心中起疑。


    “紜兒二人刺殺手段了得,怎這麽慢?”


    朱瑤兮沉默了片刻,終究是懷疑藍織螢用了毒術製服此二人,當即掉頭去了金雀所在之處,遠遠地見她抱著一個繈褓左右張望,直接紅綢一卷將皇子搶到手中。


    朱瑤兮正要順手殺了金雀時,突然懷中的繈褓一動,一條尖頭青紫毒蛇從繈褓中探頭就是一咬。


    朱瑤兮一個折身將蛇打開,饒是如此,蛇牙還是在她鎖骨上劃了一條細長的傷痕。


    “你找死?”


    紅綢一擺,末端尖利的細片如蛟龍般正要刺向金雀時,陡然一緊,險些將朱瑤兮扯得摔倒在地。


    “誰?!”


    朱瑤兮當機立斷斬斷紅綢,抬眸望去,隻見月洞門下站著個帶發修行的女尼,手上正抓著半截紅綢。


    “阿彌陀佛……公主,得罪了師太,跑是跑不得的。放下屠刀,速速隨貧尼入空門,從此褪下三千煩惱絲,放心大自在,心境自然通達。”


    “……”


    第132章 長夜燼


    “你怎麽會這麽快回來?”


    “打完了就回來了。”


    去後宮的路上, 夏洛荻停下腳步,一言難盡地看著封琰。


    “這麽快?”


    那可是國戰。


    按理說,即便帝江關以北一馬平川, 全數收服最短也要三個月。


    “因為大軍剛到煬陵城下,五百裏外十幾個州郡的降書就送來了, 還有地方軍聽聞朱明被活捉,直接砍了上官來投奔的。”


    夏洛荻想起一件事。


    聞人清鍾經常被封琰從一個衙門調到另一個衙門,之前在兵部玩過的時候,好像是精挑細選過一幫反骨之輩, 送到北燕去宣揚北燕國祚不久,根基薄弱亡國是必然等等觀念。


    大約是這幫人起作用了,嘴著嘴著就策反了不少人。


    聞人清鍾就不該放在朝廷裏麵內鬥,他就該去搞鄰國, 往死裏搞。


    “……餘下的便隻有收攏燕國朝廷殘部, 殺的殺、招安的招安, 是個苦差事。我和瑕抓鬮,誰抓到誰先回來。”


    夏洛荻問:“你贏了?”


    “我輸了。”封琰道, “但是我的馬快,他追不上我。”


    “……”


    夏洛荻忽地語塞, 封琰這般回來, 一國雙王的事勢必會被人發現。


    他要給天下人一個解釋, 就得有一個人放棄帝位。


    “諸事定後, 我不想留在宮裏。”她說。


    封琰道:“你當然不能留在宮裏, 這宮裏那麽多嬪妃虎視眈眈……”


    夏洛荻:“你是怕我受委屈嗎?”


    封琰:“主要是我受不了這委屈。”


    “?”


    不等夏洛荻發問,遠遠地, 就看見德妃懷裏抱著個嬰兒, 領著一眾宮妃從宮道那頭匆匆趕來。


    “你可算沒事了, 你都不曉得反賊作亂,這幾日我們都是怎麽過的……”等宮妃圍過來把夏洛荻團團包圍之後,德妃才看到一群甲士中間站著的封琰,“哦,陛下也在啊。”


    他受的就是這個委屈。


    封琰麵無表情道:“蘭音師太沒關著……照顧你們?”


    “陛下說的哪裏話!”德妃第一個憤憤不平,抱著皇子怒道,“陛下心裏我們這些女人家自然無足輕重,拋給蘭音師太就走了,豈不知宮亂來時,師太一人之力豈能當這麽多窮凶極惡的反賊!”


    封琰:“……師太可以的。”


    但是沒有人聽他解釋,夏洛荻忙道:“你們怎不在重明觀避著,皇後娘娘呢?”


    “皇後說西陵公主必會再去找她,將皇子交來後,就和師太坐鎮在中宮,要和那公主算賬。”


    ……


    扶鸞宮,前殿生亂之前。


    封逑的死藤毒再次發作了起來。


    七年間,他在北燕未見過朱明一麵,或者說他的性命都是朱瑤兮一力保下的。


    被圈禁在北燕時,為了讓他聽話,朱瑤兮每日都會讓人灌他死藤酒。


    一日不飲,渾身便如蟻噬蛇喰,人也漸趨瘋狂。


    “給我……死藤酒!給我!”封逑掙紮著。


    兩個看守他的朱瑤兮侍婢彼此互望了一眼:“你可有帶死藤酒?”


    “帶了,但隻能給他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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