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傻子才守了那麽久,最後把自己埋進了樹裏。


    她都不知道,許多年後,那個男人還裝成一副悔恨萬千的模樣,想找他回去當什麽勞什子太子。


    睚眥拿起那片朱瑤兮給他的獸麵玉佩,反麵上的刻字讓他嘴角扯了一下,他想諷刺些什麽,最終笑得卻有些慘。


    “還真該謝謝你,讓我知道……我終究是個沒爹沒娘的玩意兒。”


    他剛說完,便有人從身後嗆了他一句。


    “誰說的。”


    睚眥一回頭,藏珠殿高高的宮牆頭上,夏洛荻不知從哪兒找的梯子,搭起來趴上了牆頭,似乎剛巧聽到睚眥的話,橫眉豎目地斥責道:


    “逆子,怎麽說話的,誰允許你目中無爹?”


    第128章 將死


    積滿了落雪的牆頭上, 一個冰雕玉琢般的人不期然地出現在了上麵,叫封逑好一陣詫異。


    “誰準你進這藏珠殿!”


    藏珠殿對封逑而言是有特殊的意義的所在,正如朱明在他心中, 既是他的求不得,也是他的畢生恥辱。


    夏洛荻冷眼看著這亡國昏君,道:“與你何幹?告訴了你,你還能收回去不成?”


    憑著眼前這女子如冰如玉般的美貌, 封逑終於想起來, 宮中還幽禁著秦姝。


    秦姝,那個秦嘯的唯二的孫女。


    “朕還道是誰, 原來是叛國賊之女。”封逑諷刺地看著她,“秦嘯死得不冤,卻不知九泉之下,看到自家血脈淪為階下囚,會作何感想?”


    睚眥眼底一陣凶光閃爍, 但夏洛荻好似並沒有動氣。


    “我做階下囚時日尚短,倒還想向太上皇請教——北地七年幽禁,如今又是何種感想?”


    睚眥算是了解他爹的秉性, 挑釁人時從來都是接二連三地踩對方的痛腳。


    果不其然,夏洛荻都用不著看封逑的臉色,連珠箭似的接著道:


    “犯婦或許稍好些, 至少能選個舒服點的地方坐牢。若我記得沒錯, 這藏珠殿應是太上皇耗盡民力所蓋,如今這般富麗的所在,陛下能管、西陵公主能管, 獨獨太上皇管不得。”


    “如此說來, 太上皇在北地當那一畝三分地的階下囚, 和眼下在這偌大的宮闈做的掌上傀儡,不都是一回事?”


    “太上皇生什麽氣?莫不是以為自己如今還是當年煬陵呼風喚雨的魏國之主?”


    “還是看開些吧,英雄尚且有遲暮之時,何況……是狗熊呢。”


    睚眥:“……”


    和眼下夏洛荻這火力全開的樣子相比,合著平日裏罵的他的程度已算是父愛如山了。


    果不其然,封逑已經氣瘋了,目眥欲裂地撲過來要撕了夏洛荻。


    “給我殺了這妖婦!剝皮斬骨,削成人-彘!”


    “陛下!”封逑這個樣子,朱瑤兮自然早有安排了能控製他的隨從,馬上一左一右架起他,冷靜道,“陛下勿與秦姝多言,今日以還朝大典為重,整個大魏的世家權貴都看著!”


    封逑紅著眼睛對夏洛荻道:“我誓殺汝!”


    夏洛荻笑著拍了拍手,道:“都忘記稱‘朕’了,太上皇教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條道理,我算是學到了。”


    此時宮中的禁軍衛統領也來了,這位賀家長子眼見封逑發狂,連忙讓人將之帶走遠離,直至消失在宮道那頭,還能聽見封逑的暴喝聲回蕩。


    “汝這妖……”賀統領看到夏洛荻的麵容,頓了頓,又接著道,“汝這妖婦!死到臨頭還這般胡言亂語,莫不是想阻攔陛下還朝?”


    夏洛荻道:“能這麽輕易就被阻攔,你們也不必聽朱瑤兮的話了,直接去大理寺拿腦袋洗鍘刀去比較痛快。”


    賀統領神色陰晴不定了一陣,摸了摸手腕上的紅線結,冷笑道:“倒是忘了告訴你,你可知越王在桐州被北燕二十多萬大軍包圍?這已過了五日,隻怕如今已經死在燕軍馬蹄之下了。”


    睚眥猛然抬頭看向夏洛荻,後者怔忡了一陣,低頭問他:


    “睚眥,是真的?”


    睚眥沉默了一下,道:“是傳言,未知真假。”


    “傳言?嗬嗬,若是假的,兵部早就跳出來罵街了,如今那麽多大臣堵著門要看軍報他們還不放,這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賀統領連連冷笑,“秦小姐,大局已定,今後的天下仍然是世家王侯的天下,念你也是大族出身,給你一句忠告,趁公主還欣賞你的時候,早日投誠吧。”


    賀統領離開後,睚眥沉默了好一陣,才對望著北方發呆的夏洛荻道:“他就算吃了敗仗,逃總是會逃的,誰也攔不了他。”


    睚眥也隻能拿這個來說,他曉得封琰的厲害,反正他不是對手。


    “可他不會逃的,在他的將士平安之前,戰場上他從來都不會逃。”夏洛荻輕喃了一聲。


    她曉得封琰這輩子也就逃過那麽一次,就是帶著她從失陷的靈州城逃跑。


    每回她覺得自己快麻木不仁的時候,他都剛好站出來,用他那惱人的執拗把她從深淵裏拉回來。


    “他要是輸了……”睚眥別過頭去,道,“就像梁大哥救我娘一樣,我會救你走,別說我沒孝敬你。”


    “是嗎,可我信他會贏。”


    ……


    哢嚓一聲,上好的白玉簪落在地上,簪頭上好好的兩生花,如今碎裂了一朵。


    “公主恕罪,奴婢這就去拿新的來。”


    “慢。”


    朱瑤兮今日穿著一身隆重的朱紅朝服,不同於她往日豔麗隨意的妝容,今日她的眉梢眼尾俱點了對稱的花鈿,頗有一股母儀天下的氣勢。


    她拾起那玉簪,女人的直覺讓她今日無名焦躁了起來。


    “帝江關那邊,我們的人多久沒送消息來了?”


    “冰淩封江,連兵船也難行,或許過幾日天暖之後便能聽到陛下大勝的消息了。”


    此時殿外有宮女進來,腳步匆忙,與朱瑤兮耳語道:


    “……聽賀統領說,秦姝出言諷刺陛下,引得陛下大怒,好在阻攔及時,未誤了時辰。”


    朱瑤兮皺眉思索了一下。


    夏洛荻已經是個活死人了,若不是她還有不少可利用之處,眼下她已經死了。


    “煬陵的軍務可有再三確認?”她問道。


    “有,魏主死在桐州的傳言散開之後,賀統領已經掌控了禁軍、羽林衛和京中各兵馬司,我們也派人盯著他們的家小。另外朝中有樂相在,聞人大人在後周旋,各路的權貴今日赴宴,就算是表態投誠了。”


    聽起來今日的還朝大典是十拿九穩的事,可朱瑤兮就是覺得心頭焦躁。


    這種焦躁已經持續很多天了,從前她布局時,從未有過這種心焦的怪異感覺。


    “公主,大計將成,未免心中激越。待今日過後,公主便是魏國的皇後,手上有太子為質,在燕國的陛下也不敢不聽公主的話……”


    “是啊,三五年內魏國朝廷便歸屬於我,再讓燕國那邊的暗手殺了我哥哥,這天下就是我的了。”朱瑤兮手上微微發力,玉簪在手心節節斷開。


    宮女臉上露出狂熱又崇拜的神情,道:“試問古往今來,便是那些彪炳千古的開國雄主,誰人又能稱得上謀略勝於公主?”


    “是嗎。”


    朱瑤兮按了按眉心,道:“倒杯死藤酒來。”


    宮女一怔,道:“公主向來自律,死藤酒從不輕碰,今日……”


    “不是為我。”朱瑤兮眯起眼睛看著酒杯裏晃蕩的淡青色酒漿,輕聲道,“我忽然想起,我那師兄,好似根本就沒有反抗,就接受了我,這很奇怪。”


    “公主懷疑他?可他是樂相門下的,此番謀事,也幾乎是樂相之下出力最大的。”


    “秦姝已經翻不出什麽水花了,至多罵一罵封逑,想逼封逑在還朝大典上做出什麽不當之舉,除此以外,她別無招數。”朱瑤兮道,“但她這麽張狂,我總覺得她是和我一樣,我吸引我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從而為真正的殺招做掩護。”


    宮女語塞。


    朱瑤兮將酒杯放下來,道:“我們這邊自不必說,樂修篁是她的滅門仇人,她不可能與之聯手……那就隻剩下我那無利不起早的師兄了。”


    聞人清鍾是個處事圓滑的人,圓滑到你都感覺不到他的圓滑。別人還沒聞到風向的時候,他就已經果斷反水了。


    這些年,扳倒夏洛荻的時候他站齊王,扳倒齊王的時候他站清流,清流之首樂修篁下獄的時候他又投了皇帝,如今又放出樂修篁,自然而然地站到了他這邊。


    這人從來不吃虧,在混沌的官場裏可謂做到極致了。


    “公主若不放心,此人左右不過一文弱書生,我等可殺之。”


    “不,他身係煬陵眾世家的人脈,不然你以為封琰為何不殺他,因為他在朝中的地位無人可代替。”


    “那他就沒有背叛我們的理由。”宮女道,“公主既然說了此人唯利是圖,那如今整個天下將落入公主之手,他又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


    朱瑤兮拿了另一杯酒來,道:“死藤酒是好東西,能把人的心事扯出來淩遲殆盡,我想試試。”


    ……


    “聞人大人,聽說藏珠殿那妖婦大罵太上皇,太上皇揚言要活活燒死她,卻不知今日這大典還能進行下去否。”


    朝堂之上,整個煬陵所有受邀雲集到此見證太上皇還朝的權貴裏,聞人清鍾一反常態,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遊刃有餘地在這些權貴裏周旋。


    誰都曉得,封逑受不得激,最易發狂。


    在前朝時,朱明叛逃之後,他就曾到處追殺宮妃,殺了幾十個寵妃。


    餘下熬到封琰坐上帝位的太妃們自那之後便心灰意冷,入了重明觀修行。


    “……好在聽說有幾位修行的太妃們出來了,她們最曉得如何安撫太上皇,應不至於在大典上出什麽幺蛾子。”


    “說來也古怪,那些太妃們三四十有餘了,如今還要尊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公主為尊後。”


    “那在南邊的崔太後怎麽說?”


    “沒消息,眼下這情形亂成一鍋粥了,還能回京送死不成。”


    議論聲裏,一個宮女繞到朝堂前麵,找上聞人清鍾。


    “聞人大人,公主有請。”


    嘖,還是來了。


    在同僚們古怪的視線裏,聞人清鍾背著手離開了朝堂,到了後麵的宣政殿。


    確切地說,是宣政殿西側的露台。


    正月的寒風吹起露台上的紗幔,間或有冰晶從外麵吹拂進來。


    “師兄,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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