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個,閣臣們卻都大搖其頭:“賀公,封妃的事我等無權置喙。但罷相、封相是天子之權,任何人膽敢無由染指,便是叛逆,還是等陛下回朝再議吧。”


    封丞相這事太大,眾人反對也在情理之中,賀公也沒指望得到支持,便道:“老夫本也無意妄言丞相罷立,但此事遲早要提到明麵上,這樣,既然今日除太師外,閣臣們俱在,不妨寫個聯名奏章,擱置等天子批複如何?”


    閣臣們彼此都覺得古怪,但聯名上奏這事很常見,架不住賀公作為內閣主持再三催促,便挨個傳簽了請求樂修篁還朝、回歸相位的奏章。


    磨著磨著,便到了午時。


    閣臣們從文淵閣走出,一路上看到禁軍來來往往、調度十分頻繁,尤其是在看到遠處有個身著鐵甲的中年人向賀公拱手行禮,更覺得今日宮中氣氛古怪異常。


    “那人是誰?”


    “那人你還不知道啊,原帝江關守備賀家大郎,陛下半個月前命中州大營向帝江關進駐時,把他撤換了下來,榮升禁軍統領,領兩萬禁軍。”


    “哦,難怪這賀老兒最近翹得不行,原來宮裏的戍衛都依仗他兒子。”


    說話間,宣政殿已至。


    今日是元宵節,大紅的地毯從宣政殿鋪向了宮門,金紅交錯的花燈掛在宣政殿簷角上,連白天也是滿目玲琅。


    午時一刻,宮中的總領大太監,高公公甩了甩拂塵,從宮道另一頭走出來,路過閣臣們這邊時,互相問好。


    “高公公,貴妃娘娘怎麽不來?”


    “大人是說西陵公主啊。”高太監不著痕跡地糾正了一下,“她一早先便進殿梳妝了,眼下吉時已到,該是準備好了。”


    高公公帶著捧著冊印的內監們,走上宣政殿的台階,在門前抖開一張明黃的絹帛,正要開念,突然臉色一僵,難看異常。


    “……這不是封妃的詔書。”


    吱嘎一聲,宣政殿的門打開了,在場包括閣臣、北燕使臣、宮人、禁軍衛在內的幾千雙眼睛齊刷刷地盯向宣政殿的大門。


    他們都驚呆了。


    朱瑤兮一身朱紅裝束,眸若星華,看似挽著、實則牽拉著一個稍顯瘦削的中年男人。


    他穿著金玄二色的龍紋朝服,頭戴大典時才會用到的九旒金冠,


    一個陌生人穿著龍袍,但卻沒有人敢說他是什麽叛賊。


    “那是……”


    “沒錯了,雖憔悴了許多,但的確正是……先帝。”


    眾人還在迷茫時,隻有賀公突然高喝一聲,跪倒在地上。


    “先帝!老臣日夜皆在期盼北燕能讓陛下還朝!”


    是他了,是大魏先帝封逑。


    封逑看向下麵每一張或恐懼、或驚詫的麵容時,眼底都充滿了無盡的陰戾與瘋狂,他抬起枯瘦的手臂,嘶啞道:“誰允許汝等……稱朕為‘先帝’?越王無詔自封為主,爾等跟隨他者,俱為叛逆!”


    大多數到場的閣臣們受賀公一派帶頭,看著氣氛,不由得同樣跟著跪了下來,隻有寥寥數人站在下麵。


    “先……”有年輕些的閣臣機敏道,“啟稟太上皇,陛下為接回太上皇而調兵北迎,敢問太上皇是如何到宮中來的?”


    他說完,就被聞人清鍾從後麵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腳,整個人跪倒在地上。


    不待他發作,一支冷箭“嗖”地從他頭皮上方擦過。


    一時間,人們冷汗透背。


    這不是什麽太上皇回歸,這是……宮變!是一場趁封琰離京,調虎離山後才蓄意發動的宮變!


    或許是許久未殺人,封逑眼睛裏極其渴望見血,甚至有幾分亢奮,指著那敢發聲的閣臣道:


    “將此叛臣剁碎喂狗!朕要看著他剝皮放血!”


    “夠了。”旁邊的朱瑤兮道。“今日帶陛下出來,不是為了殺人,請陛下看那裏。”


    一陣香風彌漫,封逑臉上嗜血的神色淡了一些,他視線所及之處,宮門大開,一列北燕的使臣如約進入,在他們中間,有個穿著一身狐毛滾邊華服的少年人,沒形沒狀地走在宮道上。


    遠遠一看見那少年的麵容,封逑呆住了。


    “像嗎?陛下。”


    “像!像!”封逑傻子一樣瘋狂點頭,“朕的梅雪少年回來了,他肯來見我了……”


    “好,那陛下得遂心願了,該是時候如約聽我的話了。”朱瑤兮嘴角帶著一抹諷刺的笑,“現在下第一詔,廢封琰為越靈王,奪其軍權,由陛下重掌大魏。”


    ……


    “第一詔,她必要挾天子以令諸侯,當然這不可能成功,因為軍權捏在封琰手裏,此舉旨在表明立場,為的是得到朝中那些反對封琰勢力的投靠。”


    “一放之後,必有一收。她將展示自己控製先帝的能耐,暗示那些勢力先帝已是無牙之虎,但隻要有這個名頭在,先帝始終在名分上壓封琰一頭,她是最值得合作的對象。”


    “那麽第二詔,她就需要有一個擁有絕對名望的人,為今日發生的荒唐大事而背書。”


    藏珠殿裏,夏洛荻撿走了棋盤上所有的白子,隻留下一條黑龍般盤虯的黑子。


    然後,她抬頭看向對麵坐著的落拓文士,雙眸冷靜之極。


    “第二詔,起複你樂修篁,定人心。”


    第122章 風聲


    “為師還記得, 第一次見你時,你方才八歲,在秦氏諸女兒中, 你六藝上雖不及不語, 但卻最有謝庭詠雪之態。”


    樂修篁坐在夏洛荻對麵, 藏珠殿如今裏外都是新來的禁軍,或者說是原帝江關隨調入京的將士,他們倒不認得什麽紅線娘娘,隻知道迎接的是位天下聞名的賢相。


    很快, 他便要官複原位了。


    但畢竟時辰未至, 樂修篁還有些時間找昔日最得意的弟子閑談兩句。


    這一次, 夏洛荻再也沒有那時對峙的狼狽,她甚至手裏還拿著她在樂氏門庭裏做弟子時日日不離手的《樂氏治世雜論》,一章章翻閱間, 還一心二用,像個觀棋者一般口吻冷淡地分析情勢, 見微知著地推測出了宮裏正在發生怎樣的宮變。


    這倒讓樂修篁想起了她還叫“秦不言”的時候。


    “秦姝”的名頭是很響,卻不像外人以為的那樣養在深閨裏,過著不諳世事、養尊處優的日子。


    以“秦姝”之名揚於四海時,秦不言這位國公嫡孫女, 時常舉辦四季文會,遍邀下帖的王孫公子與會,名為相親,但那些王孫興衝衝去了秦府, 最後卻都是空著荷包出來的。


    秦不言有個規矩, 想見她和秦不語就需對詩, 對不好的, 按文采高低罰錢,以去濁氣。而罰的錢,都去賑濟災民、捐贈學塾去了。


    哪家的貴女做這般荒唐的事,她家裏人管不得她,外人也不介意被這麽一個俏佳人騙,一時引以為風雅之事。


    可好景不長,秦家叛國案發,秦氏一族覆滅,而後的七年,她再未展露過任何少女時的才情。


    “……秦公死後,為師本想去保住你們,但無奈趙王的人下手更早。那時還當你們都死了,沒想到天不絕汝,你竟能從流民裏活下來,還找到我這裏。”


    樂修篁還是一副落拓打扮,灰色的、起皺的儒生文士袍,旁邊賀公為他新製的朱紫官袍他碰都沒碰。回憶到某一幕,臉上帶著少許困惑。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怎麽就……有那個誌氣,敢叫我收你入門,教你救世之道?”


    夏洛荻平靜地看著這個滅門的仇人,道:“我萬幸沒死,被江水衝上荻花灘頭時,本想借路過商隊逃難,卻因滿身泥濘,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說醜。”


    ——哪兒來的醜東西,燕人都要南下了,別擋爺的道!


    “……我渾渾噩噩去了東海郡,路上還挨了個不知道哪裏的王爺一鞭子,說他是要去見秦姝的,叫我別汙了他的眼。”


    “等到了東海郡,又聽說北燕的軍隊即將來此屠城,萬念俱灰時,我便索性睡在城門,等騎兵來了,第一個踩死我,算是一了百了。”


    “那天天亮後,城外終於傳來了馬蹄聲,城門開時,我見到的卻是一支軍容整肅的魏軍。他們人不多,而即來的北燕軍隊有五倍之於他們……他們卻要留下來守城,和東海郡共存亡。”


    說到這裏,夏洛荻已然心如鑄鐵,平靜地說道:


    “若以你的學說而言,人心本性為惡,他們有的是時間逃命積蓄力量以策求存,那他們為何要留下來?甚至之後也無人提起過這份功勳,甚至那守城的藩王都不願留下姓名。”


    樂修篁已然知道她指的是誰,東海郡守城戰,是越王第一次彰顯領軍之能,在各路藩王、諸侯裏是唯一取勝的存在,但卻因此被朝廷所忌憚。


    “曆朝曆代皆有此種固守忠義之輩,大勢之下,於大局無用。”他說道。


    “但他得到了我。”夏洛荻輕聲道,“他的兄弟們棄百姓救美人,兩者皆失。而他,棄美人救百姓,卻兩者皆得,若按你唯利害之論、人心不存,此為何解?”


    樂修篁皺了一下眉心,終究還是搖頭道:“特例而已,不足以為證。”


    夏洛荻道:“你經曆先帝封逑一朝,看盡苦厄,自以為世道淪墮落,唯有覆滅王朝才能徹底改變這個活地獄。所以你選擇拋棄人心,以為自己能為這世道開辟出一條出路……在我看來,此種腔調,實為可笑,你和自比為神的紅線娘娘並無二致。”


    “她為私,我為公,是本質不同。”樂修篁雖然這麽說著,但或許是因為在夏洛荻臉上看不到一絲失敗者該有的晦暗,反倒讓他有了一絲躁鬱。


    傳道一生,他不能質疑自己的道。


    “不同嗎?你們都否定人心,都通過不擇手段地殺人、奪勢,以期讓天下變成你們眼中的模樣。”


    對於朱瑤兮,夏洛荻從見到她第一眼就放棄規勸、說教,因為她這種人是知錯而不在乎,越是斥責她的惡,她越覺得自己能為非凡。


    而樂修篁是求道入魔,混沌的世道裏,他早已分不清是非。


    “我已得救世大道。”樂修篁緩緩道,“我自聖賢文章中所得,為的是千秋萬代存續之道,天意終究會站在我這邊。”


    “是嗎?你自認得道,紙上暢論天下事,字字句句‘為天下好’便覺自己有生殺他人之權。可世間豈止讀書人有道?那世間未有文字、甚至無孔孟之時,先人何以扶持至今?”


    樂修篁一怔,夏洛荻將他的著作翻開來,道:


    “百姓勤耕織,官吏罰善惡,這不是道?”


    “將士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也不是道?”


    “哪有那麽多道,天下人為求身家存,為求四海和,故而日日耕作,故而保家守國,這本就是擺在你麵前、你卻視而不見的道!”


    夏洛荻每說一句,就將樂修篁的著作撕下一把,到最後,往上一拋。


    白紙飄舞著落下,昔日被她所奉為圭臬的教條文字,此時此刻一文不值。


    窮極一生的治學心血雪片一樣紛紛揚揚落在眼前漆黑一片的棋盤上,樂修篁那恍如封凍了幾十年的沉靜麵容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很清楚夏洛荻曾徹底接受過他的學說,她和朱瑤兮那種“天下一切當為我死”的絕對私心相反,她可以做到“公心”的極致,隻消把人性拋卻,就是最完美的聖人。


    “你曾認同的……”樂修篁緩緩道,“我們要徹底改變這王朝獨尊的世道,推崇聖賢以治世,為的是讓往後千秋萬代的百姓能不再受一家一姓的昏聵之主所禍……”


    “是,我認同,我認同的是以我殘軀換千秋清平,而非殘害百萬黎民而換取的一場空夢,而你就是那個發夢的瘋子。”


    “不明是非,不曉善惡,憑著讀了兩本書自以為曉得世間萬理就敢輕賤人命,什麽讀書破萬卷,讀的廢書!做的廢人!”


    廢人。


    樂修篁耳中一陣嗡鳴,片刻後,幾聲稀稀落落的拍掌聲在身後響起。


    新來的禁軍左右讓開,朱瑤兮一襲如新嫁娘般的火紅宮裝,不知何時踏入了藏珠殿裏。


    “老師,我早說過,師妹是無法勸服的,獨你偏心她。”朱瑤兮理著手腕上的金飾品,隨意道,“與其爭論這些虛無大道,倒不如回頭看看,我手上可是劫材已滿,唯欠老師一陣東風相助。”


    言罷,門外隱約站著薄有德的身影,正恭順地等著樂修篁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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