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是九爺的選擇,可是知道歸知道,他還是做不到心平氣和的麵對她。說沒有絲毫怨懟是假的,九爺籌謀這麽多年的大業,所有的努力就因個女人而付諸東流,隻怕換作誰也不能一時間就坦然接受。


    並非說她該死,隻是個人在大業麵前微不足道。他想,若是能以他的性命換九爺登頂,那他會毫不猶豫的舍掉自己性命,以殘軀鋪就九爺上位的踏腳石。


    時文修看著曹興朝生硬的表情,看他極力掩飾卻還是流露些許的怨懟之色,便知道她大概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是她,原來真是因她。


    她扒著窗牖的手指瞬息癱軟,心口好似被重物用力錘擊,震的她血肉發顫。


    為何要這般選?他難道不知,離大位僅一步之遙。


    他應該做出最正確最理智的選擇的,不該這般選。


    江山與她,劃不得等號,他難道不知?選後者,不理智,不應該。


    可他還是做出這般智昏的決定。難道她在他心裏的分量,就如此重?


    她猛地狠咬了唇。


    可是,她先前都決定放棄了他,難道他就未曾察覺?


    那段時日她被仇恨蒙蔽的雙眼模糊,除了報仇二字再看不見其他,日夜所思所想的唯有如何助他登基,如何去報複那個她恨到死的男人。她已日漸將他當成了可利用的工具,慢慢疏遠他,薄待他,再也看不見他的付出與用心,甚至也不允許他再試圖靠近自己的內心。


    為了複仇,她也日漸魔障,有段時日也曾想著去做他手裏的刀。她好似能拋開良知,摒棄良善,隻要能複仇,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變魔變鬼都使得。此刻想想,那會的她,已然變成了麵目全非的可怖模樣。


    就這樣的她,可就值當他這般?


    閉了眼強抑製住眼眶的濕熱,她抓在窗牖上的手指慢慢回力。曾經好似僵封住的心口,隨著血管中的血液汩汩流淌,好似也在緩慢回暖。


    曹興朝不知她這幾息間的情緒變化,見她閉了眸微顫著,也不再管她,隻示意那趕過來的隨車大夫去查看下她頭上的傷勢。


    時文修卻揮開了大夫,睜了眼直直看向曹興朝。


    ‘回去!’


    她手指向京城方向,唇瓣用力蠕動,若能發聲的話,此刻吐出的話定是斬釘截鐵。


    曹興朝猛抓了韁繩。他何嚐不想回去,不想與九爺同生共死!可是,因一個她,他不能。


    曹興朝苦悶而煩躁,就要吩咐仆婦將她看好,讓車隊繼續前行。他以為她說的回去是指回王府,哪料得在他駕馬離開之際,餘光卻震駭見到,她再次做出的口型,是宮中二字!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可她唯恐他看不懂她意思,又重複了一遍——‘送我去宮中。’


    怕他還不明白,她手指在車壁上比劃,宮中。


    曹興朝渾身一震,雙目圓睜,難以置信的看向她。


    ‘九爺差一步登頂,你可甘心就此止步?’


    ‘即便你甘心,我不甘心。’


    ‘況且留他在京麵對未知的風險,你可放心?’


    ‘為了一個我,舍棄大業,還置九爺於險境,可值當?’


    “不值當,小公爺你知的,不值當!”


    時文修比劃著無聲說著,也顧不上他能不能看得懂。她手指在車壁上劃動,一字一字用力非常。


    ‘送我去宮裏。聖上取我性命,我給他取!’


    ‘用我一命,換得九爺登頂,換得多多回歸,換得寧王府平安,我甘願!’


    曹興朝看她強韌的眸光,滿心的震撼。心底那絲對她的不滿煙消雲散的同時,也為之前對她的怨憤而感到羞愧。


    她不是貪生怕死,也願意為九爺付出一切。僅這點,就值得他敬。


    “九爺讓我護送你離開。”


    時文修眼疾手快,探身死抓著他韁繩,不讓他離開。


    ‘我知你違背九爺的命令會為難,可你想想,與失去九爺相比,與多多流落在外相比,與寧王府皮毛不存相比,那點更為難?’


    曹興朝用力攥緊了韁繩。他的心在猛烈鼓噪,腦中光是想象九爺身死,曾經偌大繁華的寧王府凋零敗亡的場景,就忍不住有種鋪天蓋地的絕望之感。


    ‘你也接受不了那般的後果不是?我也接受不了。’


    ‘為了我一人,落得這般田地,我獨活的可就安心?’


    ‘安心不了,勢必日夜煎熬。與其如此,倒不如今日一搏。’


    ‘我相信,如果換作是你,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時文修指著自己,又指向皇城的方向。


    ‘走罷,就以我來換九爺和寧王府的太平罷!’


    城外馬蕭蕭,帶起地上的塵沙,揚起又落下。


    馬車出了城又再次入城,直奔的方向是皇宮。


    曹興朝坐在車轅上親自趕著馬車,每一次揮鞭,都咬緊牙關。每一回響亮的鞭聲刺痛耳膜,猶似在提醒著他,從揮出的回城第一鞭起,就沒了回頭路。


    他將送她入皇宮。他鬼使神差的這般做了。


    是她的建議,可焉能說,他心底沒有隱隱這般的想法。


    京城大街繁華依舊,他抬目眺望,還能隱約瞧見烏衣巷處,寧王府紅磚綠瓦的重簷樓閣。


    他有罪,辜負了九爺對他的信任。


    可在他曹興朝心裏,九爺永遠排第一,誰都不能越過。


    他著實不能眼睜睜看著九爺敗落、殞命,落得個淒慘的下場。


    此番是他有罪送她去死,那待來日,他定以死謝罪。


    在去往皇宮的這一路上,時文修安靜的坐著。


    大概人臨死前都會回憶自己的一生,她也不例外,腦中回憶的是前世,也是今生。前世無憂快樂,今生顛沛坎坷。


    怕在現代那會,剛入職場還滿身幹勁等著升職加薪的她,如何也不會想到,不過一個午間小憩,就讓她穿越了時空,與這個不曾在史書上記載的陌生王朝,有了深邃刻骨的交集。


    剛穿越那會,一無所知的時候,也有過短暫的快樂。自以為有了工作,收獲了友情,在這個時代有了立足的本事。現在想想,其實無知也未嚐不好,人世間多少痛苦都源於清醒二字。


    她透過雕花窗牖的鏤空處望向車外。


    大街上車水馬龍,兩旁酒肆茶樓旗幟飄揚,熱鬧非常。


    恍惚中,她好似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穿著護衛服昂首闊步邁進酒樓裏,站在桌上慷慨激昂說書的場景。


    那會的她天真樂觀的看待這個陌生朝代,認真努力的生活著,像個永遠發光的小太陽。又哪裏想得,在不久的將來,有人向她揭開了這個世界殘酷的一角,讓她逐漸看清這個世界不是桃花源,世上的人心也不都是向著光。


    怨恨嗎?以前深切怨恨過,可至此刻臨死之際,好像不怨恨了,畢竟也都不重要了。


    曾被仇恨蒙蔽的雙眼,在迷霧散去後,也漸漸有了當日的清明。她彎唇努力笑笑,此刻突然覺得,心裏竟好似輕鬆了許多。


    其實這般也好,終止於此也好。


    那段時日於她而言是黯淡無光的,她以為自己已經完全陷入了沼澤中,身在沼澤,心也在沼澤,無法自救。她幾乎是徹底迷失了自己,差點將自己活成了一個怪物。


    她低眸去看自己的雙手。


    到這一步終止真的挺好,至少她的雙手是幹淨的,沒有染了髒汙,染了無辜的血。


    人活一生,她的確沒能在這世間留下什麽貢獻,可好歹她對得住自己良知,沒有變成麵目全非的模樣,不必帶著負罪感上路。


    馬車停下的時候,車裏車外一片寂靜。


    透過窗牖,能見到厚重的宮牆與宮門,守衛的侍衛手持長戟巋然不動,肅殺之氣無聲彌漫。尚未走近,就能讓人直觀感受來自這個朝代最高權利機構的氣勢磅礴,威嚴壯觀。


    皇宮,她到地方了。


    念頭劃過腦中時,時文修已經整頓好了情緒,撩了車簾下了馬車。曹興朝看著她平靜坦然的模樣,掏出令牌的手僵直而沉重。


    時文修從他那接過令牌,提步欲走時,突然衝他問了句,見沒見到曾經她尚在禹王府那會的模樣。


    曹興朝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不過還是如實回道見過。


    “你與那些護衛們去酒樓時候,遙遙瞧見一回。”


    時文修就試著笑了下,比劃著問他像不像當初的模樣。


    曹興朝還在遲疑間,她就彎了眸,烏瞳靈動純真,頰邊酒窩隱現,笑容燦若朝陽。


    ‘像嗎?’


    她問,曹興朝卻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他用力點頭:“像,很像!”


    時文修前所未有的輕鬆,手握著令牌,就要往宮門處走去。


    “夫……夫人。”


    曹興朝忍不住叫住了她,眼眶發紅。


    時文修停了步,回眸看他。


    “您,可還有話要捎帶給九爺?”


    短暫的怔忡後,她似想起了什麽,烏瞳裏漸溢出了笑。


    ‘與他說,我其實挺喜歡看他當初,看不慣我,又弄不死我的模樣。’


    笑著比劃完,她眸中斂了笑,認真看向曹興朝。


    ‘告訴九爺,好好活著。還有,你也是。’


    在她轉過身毫不遲疑的走向那森然巍峨的宮門時,曹興朝雙膝重重跪下,雙目含淚的衝她磕了個頭。


    來日九爺事成,他必定會兌現承諾,以死謝罪。


    第95章 恩典


    寧王府管事的見來人滿頭是汗的衝進府,急忙上前問出了何事。


    來人是府上派出去探查消息的探子,奔到管事跟前也來不及見禮,十萬火急的問九爺人在何處。


    “九爺去了昌國公府……”


    話還未落完,那探子就牽馬直接奔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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