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實情


    尤其是他屈腿上了床榻,抱起她時發現她渾身濕漉的,整個人猶似從水中撈出來般,愈發讓他情緒膠著,煩擾的他幾欲生怒。


    閉眸緩和少許,壓了壓胸臆間的煩悶,他邊沉聲令人打水來,邊抱了她至窗邊坐下,單手打開了緊閉的窗戶。外頭略顯清爽的空氣散過來的時候,他抬手撥開了她貼著麵上的淩亂濕發,擰過絹帕擦過她濡濕的麵。


    “別怕,都過去了。”


    他低聲安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憐惜。


    她的臉頰在他的掌心裏瑟縮,人也抖索。


    感到她的躲閃與懼怕,他的眼神終於變了。


    “看著我。”他扔了絹帕,直接捧過她的臉,鼻息近了兩分,“他有罪,他該死,你沒有錯。”


    黑暗中他的眸光似挾著火光。


    她沒有回話,也沒有看他,眼兒使勁朝下低著,看的方向卻是他覆在她麵上的手。


    一股無名暗火從他胸口竄起,燒的他無從發泄。


    “我這雙手,斬的都是賊人,無不是該死之人。”


    這話一出,她終於有了反應,眼皮輕顫幾許後,闔了下來。


    他眸裏的薄怒微散。


    前頭她那一言不發的安靜,讓他極為不適,不適的讓他心生煩擾,恨不得對她厲聲訓斥,恨不得用盡手段逼她回應,哪怕她歇斯底裏的哭鬧也好。


    “莫怪我逼你,那情那景,你非殺他不可。要怨,就怨他找上了你。”


    他稍微緩和了語氣,重新拿過絹帕打濕,擰幹後細細擦拭她她的麵頰,“你也無需為那種人的生死耿耿於懷。他是找上了你,才功虧一簣,若是找上的旁人,恰讓他計謀得逞,那又將會是何種後果?千萬將士的生死,千萬百姓的性命,可能都要命喪於他這小小的細作之手。”


    “如此,你還會覺得他可憐?”


    可憐。也不全是。


    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懼,每日每夜裏,她腦中總要將那日的畫麵從頭到尾的完整勾勒出來,反反複複,不曾停歇。她有恐懼,卻說不出,想哭喊,也哭不出,偏還能冷靜去一遍遍回憶著那恐怖一幕。


    她的手起,她的手落,皮肉割開的聲音,血濺到眼瞼,臉上,下巴的感覺,一分一毫的感觸,都是那般的清晰。


    恐懼到極致的時候,她拚命的將他代入漢奸的角色,可是沒用,心底的另一個聲音無時無刻的不在提醒她,她殺了人。就用那雙手,舉著劍,砍下人的頭顱。


    那種強烈的罪惡感如海水般將她包圍,似要將她溺斃。


    她想甩開這些,可她沒有能力,找尋人幫她,可沒人能給她救贖。


    於是這些日日夜夜,她隻能任由這些恐懼感,罪惡感,一遍遍的將她衝刷,一次次將她拖回那暗無天日的深海。


    他看她安靜顫栗的模樣,突然有一種無從開解的無力。


    她不肯說話,煞白的麵上又是異常的平和,這讓他壓根無從得知她內心的想法。


    她怨他,恨他,懼他,怕他?


    撫著她眉眼,他又起了逼她說話的念頭,不過好歹被他強行壓了下。


    “她今個的安神湯吃了嗎?”


    他轉向窗外,問了句。


    先前被魯澤打的親兵趕忙道:“吃了,屬下親自看她吃下的。”


    聞言,他抬頭看了眼天色,月掛中天,已是子時。


    他臉色頓沉,既吃了藥,卻還無睡意,那就是藥不起作用了。


    “去尋軍醫問問,她睡不下該如何做?要不要將藥再加大劑量。”


    “喏。”


    應聲過後,鐵甲摩擦的聲越來越遠。


    屋裏再次恢複了寂靜,唯有細微的水聲不時的響起在這方小空間裏。


    給她擦臉的時候,他突然又想起,藥還不知是從何時在她這失效,那她這還不知是熬了幾夜未眠。


    他在她青黑的眸底反複打量,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可有睡意?”


    她輕微的點點頭。


    見此,他雖有懷疑可到底還是暗鬆口氣。


    重新尋了件小衣讓她換上,他遂又將她抱回了床榻上。


    她躺下後,他也未離開,就坐在床沿上看她。


    然後他就發現,她壓根睡不著,躺下沒多久她就開始抖,身子開始慢慢蜷縮,手指也忍不住的摸索那堆在裏側的厚實被子,似要將其抖索的拉到身上,從頭到腳的蓋住。


    黑暗中,他沉重的呼吸聲格外明顯。


    在那厚厚的棉被就要被她拉至頭頂那刹,他驟然伸手,一把扯過那被子扔在了地上。


    “我冷。”


    “你不冷。”


    他仰脖解了襟扣,脫了衣裳跨腿入榻,直接將她拉到了身下。


    “過會累了,你便不覺得冷了。”


    這一夜,大概是他平生首次,在女人身上溫柔小意,卻不肯盡興索取。待她累極睡下後,他捧過她有了溫度的臉頰撫著,眸中幾多複雜。


    離開前,他朝她俯身,灼燙的唇落上她的,抵開了她細白的牙齒。


    此後,他每晚都來,夜夜床榻搖動不休,直至夜半時分。


    她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催眠的方式,每個夜晚攀著他的肩膀細喘,在極致的沉溺中短暫的忘卻那些可怖,繼而由身體的疲憊帶著,墮入沉沉的睡夢。


    一連十來日的光景,她似多少從那件事裏緩過閥來了,至少臉不那麽煞白了,眼也不那麽虛無了。白日裏也按部就班的縫製著軍需用物,看似與人交流如常,生活亦如常。


    隻是在他看來,她離徹底恢複還差得遠,很明顯的一點是,她比從前安靜太多,眉眼間也沉寂了許多。如今從她的臉上,他幾乎再難見到輕鬆歡悅。


    他總覺得,她內心似壓抑著什麽,而且還是與他有關的。因為每夜裏,她看向他的目光一日比一日的晦暗,湛黑的烏瞳裏下似藏著洶湧的暗流。


    他沒有問她,隻是在等,等她爆發的那日。


    夏去秋來,當蕭瑟秋風吹落樹上黃葉時,時間已是景和四十七年九月。


    夜半時分,時文修從夢中驚醒,猝然從床榻上彈坐起來。驚恐欲絕了片刻後,於昏暗中,她伸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臉,由緩至疾的喘息。


    她又做夢了。


    這回她夢見了與劉老漢相識的一幕幕,從在輜重營裏與他嘮家常,一起跋山涉水的行軍那幕起,至她手起刀落,在他悲鳴聲中將他脖頸砍斷的那幕止,所有的畫麵貫穿起來,讓她覺得自己好似在看一場無聲的電影。


    可這不是電影,而是紀實片,她也不是置身事外的觀眾,而是身處其中的當事人。


    她忘不了他臨死前看她的最後那一眼,那一眼有怨有恨有悲,又似有乞求與不舍。人之將死,其情也真,他在痛恨她不念舊情,告發他之餘,是不是也有悔過之心?


    她知自己不該這麽想,不該對叛徒有所同情,可她就忍不住的去想,或許,他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再或者,若是能勸降他,是不是可以讓他將功折罪?


    愈這般想,她就越痛苦。


    如果人不是她親手所殺,她或許還不會這般煎熬痛苦,遲遲不能釋懷。可偏人死在她手裏。


    她不知旁人遇她這種情況,是不是也是這般感覺,一邊反反複複尋找他該殺的理由,一邊又顛來倒去的替他尋找一線生機,試圖推翻上述理由。


    盼他該死,又怕他不該死。


    糾結,痛苦,煎熬,不得解脫。


    早在她驚起的那刹,他也醒了過來。


    她的那些煎熬難受皆被他納入眼底,他的心緒不免有些起伏,內心深處亦多少有了淡淡的悔意。


    若是早知她反應如此強烈,那當時,他手段或許會稍許溫和些罷。


    複雜的情緒也不過幾瞬,他就拋開那些沒來由的思緒,轉而伸手熟稔的撫上她腰間,欲要一如既往的拉過她壓入身下。


    腰間撫摸的手,以及那熟悉的力道讓她回了神。


    她的眸光從腰間的那粗糙有力的掌腹,慢慢移向他五官深刻的麵上。


    不知從哪日起,他就留在她這過夜,直至天亮再去軍營。他在府衙那住處,已形同虛設,連公務都搬到了她這小小的屋子裏。


    他似乎在無聲的補償她。


    可是,她心底深處卻對他有種難以形容的怨意。


    她時常想,若不是他,她不必經曆這一切。


    她如今承受的這些煎熬,都是他帶給她的。


    在他摟著她的腰身欺身過來的時候,她卻反手一推,狠狠用力推開了他。


    毫無防備的他就被推至了一旁。


    反應了瞬後,他驟然抬眸,深沉的眸光死死盯住她。


    窗外的月色透來朦朧的光,昏暗的光線裏,他隱約看到,她那雙湛湛的烏瞳裏,不複往日那種壓抑下的安靜,仿佛跳動著火光,熊熊燃著,似要凶狠的將人灼燒殆盡。


    這一刻意識到什麽的他神色驟凝,收斂了剛才那瞬的沉厲,不動聲色的將她的情緒納入眼底。


    黑暗中,兩人默然相對,似在無聲的對峙。


    隻是那壓抑的漸重呼吸聲,與愈發急促的喘息聲,昭示著二人並不平靜。


    她看著他,突然就朝他撲了過去。


    “趙元璟!”


    坐在他腰上,她咬牙切齒的喊他。


    人撲來那會他隻覺腰上猛地一沉,雙手下意識的摟抱住她。尚未等他感歎她的膽大,就被她這聲喊給震得驚住。


    “放肆。”他盯著她道,卻不見怒,“你知這名諱誰人能叫?”


    她手指死摳進他肩膀裏,雙瞳裏依舊是火光爍爍。


    她管他能不能叫,這一刻她滿腹皆怨,不想再承他那主子爺奴婢那套。


    他盯她片刻,低沉著聲問:“如何知道本王名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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