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澤抱拳應是。


    掌腹勒緊韁繩,禹王高坐馬上沉聲又問:“你觀她狀況如何?”


    魯澤想想後,回道:“屬下觀她除了異常安靜了些,再無其他異狀。”


    “沒說過話?”


    “沒有,直至下車進了院子,也不曾說過隻字片語。”


    禹王微蹙了眉。隨即甩鞭喝令一聲,駕馬繼續前去。


    其他親兵紛紛甩鞭駕馬跟隨,魯澤也跳上了車轅,往回掉轉馬頭,驅車緊隨其後。


    白牆灰瓦的小院子外,已過花期的榆葉梅,懨懨著枝葉,安靜的長在牆角處。


    連續數十聲駿馬的嘶鳴聲後,鐵甲鏗鏘的騎兵壅塞住整個小巷子。周圍人家有好奇出來查看的,可甫一開門見了外頭烏泱泱的黑甲騎兵,刹那嚇得縮回門內,閉緊門戶。


    坐在高頭大馬上的禹王,見了那兩扇同樣緊閉的半舊木門,朝旁邊親兵示意,令其過去敲門。


    親兵下馬幾步過去,握著門環邦邦邦的重重敲過數下。


    “姑娘請開門,主子爺要見您。”


    過了好一會,門內依舊沒人應聲,兩扇門緊閉如初。


    那親兵正要請示問是否要踹門時,卻見他主子爺已翻身下馬,大步朝這邊過來。他遂急急朝旁退過身,讓出地方。


    禹王立在門前,沉聲:“開門。”


    門內還是無人應答。裏麵靜的好似一座無人的空院。


    “確定她進了院子?”


    見主子爺目光凝了過來,魯澤忙道:“屬下確是親眼見她進了院,關了院門。”


    禹王沒再發問,直接朝院牆的方向揮手。


    魯澤遂當即招呼親兵,攀牆進院。


    不消片刻,兩扇木門被從內打開,禹王抬腿跨進了院。


    不大的院子被潑了水,滿是泥濘,幹淨的鞋底踩下,瞬間覆上髒汙。


    魯澤正要吩咐人打掃,卻見他主子爺已踏著泥濘,疾步朝著虛掩的兩扇屋門處而去。


    雙手推開了半掩的門,禹王踏進屋內迅速環顧。


    四周窗戶封閉的小屋內,悶熱潮濕。昏暗的光線裏,靠近牆角放置的木盆架子前,那熟悉的瘦小身影正背對著門口的方向蹲著,雙手放在水盆裏不斷搓洗著什麽。


    見到人好好在那的一瞬間,他繃緊的麵色就漸漸緩和下來。


    神思稍定,適應了屋內昏暗的光線,他就抬步朝她走去。


    有力沉穩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可她卻好似渾然不覺,不曾出聲問,更不曾回頭看過去半分,隻兀自沉浸做著自己的事,好似手頭上的事是那般的至關緊要。


    目色一凝,他加快了步伐,幾步衝過去後,直接伸手握了她的肩讓她轉向了他。


    她那張滿是水漬的臉,就直接映入他的眼底。


    他死死盯著她被搓洗的紅腫至破皮的臉頰,那混著水漬的血絲洇在她恍惚的麵上,刺眼的讓他下頜緊繃,呼吸粗重。他又猛地低頭去看那溢著水的木盆,水麵上浮著的全是皂角,而木盆裏的那雙手還保持著搓洗衣服的姿勢,細瘦的手指死摳著衣服邊角,力度大的讓人分不清她是在撕扯,還是在搓洗。


    他盯視著的是她那被衣料磨得出血的雙手。往外滲出的血打她細瘦的手指間穿了出去,散在水裏,漸漸將水染得發紅。


    可她卻似無知無覺,甚至還想扭過身體繼續搓洗。


    直接抬手掀翻了木盆,他用力扯下她死揪在手裏不放的衣服,伸臂圈過她濕漉單薄的脊背,將她直接抱起。


    “魯澤,讓軍醫去府衙候著!”


    踹開屋門抱著人大步往外走時,他沉聲喝令。


    軍醫往安神湯裏加大了劑量,讓人喂她送服。


    片刻鍾後,藥效起了作用,她空濛的雙眸漸漸蒙上了倦色,不消一會功夫,就沉沉閉了眸睡了過去。


    禹王將人放躺於床榻中,靜看了她會後,就起身與軍醫到外間說話。


    “主子爺,她的問題是有些棘手,近段時日還需讓人仔細看護著些。話說時也需多注意避著,以防再刺激著她。”


    禹王臉色微變:“她可還能恢複?”


    軍醫就道:“主子爺放心,依她如今狀態來看,還不至到失常失智的地步。如今她剛受了不小刺激,有些異常舉止也是正常,況她能有些反應也多少能算是好事吧,總比沒一絲一毫的動靜強。”


    見禹王麵色稍霽,他又囑咐:“不過還是避免在她麵前談及此事。等隨著時日過去,此事對她的影響漸漸淡了,她也就能緩過來,恢複如常了。”


    翌日清晨,時文修睜開眼後,發現自己不是躺在自己矮窄的床榻上。被褥皆是綢緞絲料,冰涼水滑,垂下的床幃勾勒著灑珠金線花紋,華貴非常。她枕邊還另外擱著個空枕,上麵隱約有壓過的痕跡。


    剛醒來時還有些頭昏腦漲,她睜著眼茫然的看了會帳頂,就手撐著身下褥子想要起身。


    不想手指剛一動,她就察覺了異樣,等狐疑的將雙手伸到眼前看去,就見到了手指上被纏裹著的細布。


    刹那的失神後,昨日的記憶排山倒海的瘋砸而來,像一記重錘,狂暴敲在她的腦門上。


    起床時臉上的那點血色,瞬間消失殆盡。


    外頭的婆子聽得動靜,就小心的端著洗漱用物進來,見她坐起了身在穿衣服,有婆子就要上前過來給她穿戴。


    “你們走吧,我不用人伺候。”


    她臉色煞白,心髒瘋跳,可聲音卻奇異的平靜。


    沒有再理會那些婆子,穿戴好後,她直接離開了屋子。


    外頭有親兵候著,大概是受了交代,見她出院子也並不多加阻攔。隨她去哪兒,他隻不遠不近的在她身後跟著。


    時文修從府衙一路走回了自己巷子裏那小院。


    推開了院門進去,一進的半舊小院子還是從前那般模樣。不過還是有些區別,比如被重新打掃幹淨的院子,再比如已被封了嚴實的水井。


    她沒有進屋,就坐在屋前的石階上,一動不動的坐著。


    半個時辰後,院外傳來了馬蹄聲,繼而伴隨著嘶鳴聲止歇。


    幾聲沉穩有力的腳步聲過後,有人輕叩了門環。


    稍待片刻,時文修緩慢起了身,走過去拔掉了門栓,打開了老舊的木門。


    沒了阻隔,她與門外那人就麵對麵的站著。


    雙方目光相對,誰都沒開口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岑寂。


    “主子爺。”


    她先開口道了聲,聲音輕輕地,細細的,帶著種異樣的平靜。可是卻沒有行禮,也沒有側身避讓。


    他並不在意,反而緩了聲問:“可好些了?”


    “好多了。”


    她的聲兒依舊輕而平靜,可偏麵色煞白,神情虛無。


    他心神微緊,盡量緩聲:“去府衙住可好?”


    “不用了,我習慣了住在這小院裏。”


    她停了下,又輕聲道:“主子爺,我想一個人在這緩緩,可以嗎。”


    他遂打消了將她強行帶走的想法。


    目光在她麵上凝過片刻,他終是壓住了諸多情緒,溫聲道:“可以。不過,每日送來的藥,你要按時吃。”


    “好的。”


    他駕馬離開後,小院的門就重新合上。


    行至巷口,他突然勒了馬,招魯澤近前。


    “將人盯緊了,她這裏,必須有人全天候著。”


    “屬下明白。”


    一連三日,親兵來報她皆無異常。


    可禹王聽說她每天都是坐在屋前發呆,總覺得她還是不對,處理公務時不免就帶出幾分心煩意亂來。


    馬英範將他主子爺的異樣瞧在眼裏,卻並不作聲。


    那日高台上,他全程目睹了主子爺對她的苛刻峻厲。


    主子爺對人對物素來克製有分寸,喜惡不行於色,還未見其如此威厲強勢的逼迫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隻要稍加思索,他就不難從主子爺對她的態度上,看到了責之切三個字。


    這可不是好現象,可是這不意味著不是件好事。


    既能責之切,將來誰又能說,不能怨之切,恨之切。


    他定定神,重新將注意力放在手邊的公務上。


    第五日夜裏,禹王終是沒抵過心中煩擾,到底駕了馬來到她的住處。


    時值夏日裏最熱的時候,饒是夜裏,也熱的厲害。


    可她屋裏的門窗卻緊閉著,不露分毫縫隙,饒是不進屋去,他也能想象到裏麵有多悶熱。


    他倏地看向候在門外的親兵,沉聲問:“大熱天的她門窗緊閉,你就沒覺得異常?”


    那親兵懾於他的威壓,緊張的結巴:“沒……她夜裏一直都很安靜,沒什麽異常。”


    禹王沒再看他,吩咐人去將門打開。


    他親兵裏自有那撬門的好手,三兩下撥弄後,裏麵門栓應聲而落。


    他抬步進去後,魯澤就小心的將屋門掩上,而後走向那親兵,朝他後頸猛拍兩下,低聲罵了句蠢貨。


    禹王熟門熟路的到了裏屋,借著窗戶紙透來的稀薄月光,幾個大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抬手拉開幾層厚的床幃,他目光驟然一凝,而後就見到了厚厚棉被下微微鼓出的那一團。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棉被一角,猛地掀開。


    在那幾斤重的厚實棉被下,她把自己縮成了團,屈著雙膝臉埋在胸前,雙手抱著膝蓋瑟瑟發抖。


    他僵似的看著她,好長時間忘了反應。


    這一刻,他突然有種說不上來什麽感受,好似有什麽刺了他心尖,又好似有什麽捶了他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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