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少字寫得歪歪扭扭時,是施雲台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抄在課本上。


    她問他何為君子之道。


    施雲台說,“不過,不及。譬如你討厭一個人,就不能見天兒折騰他,片刻間就將他折磨死了。而是今天打一頓,明日又安撫,有節有製,權衡中庸。”


    清寧鼓著腮幫子看他,“可是我偏偏喜歡一次把他揍服氣。”


    施雲台沒說話,使人送了一筐她最愛的橘子給她。


    她把那筐橘子藏在自己箱籠裏,一整日就吃完了,吃過後生了一場大病,從此再不愛吃橘子。


    可是即便如此,她依舊沒學會要如何像他一樣中正自持。


    從別院到謝府騎馬不過半刻鍾的時間,綠耳載著清寧一路風馳電掣,在謝府門禁前險之又險地趕回來。


    但到了家中,才發現前院裏燈火通明,下人們忙忙碌碌,不知準備做什麽。


    她讓流光喊住一人問了,才知道家裏後院有人要搬進來,家裏老爺太太們吩咐他們連夜收拾好。


    這可是大事,謝家後院不是那些遠房旁支能隨便進的,隻有謝韞娘這等身份的人才有住在裏麵的可能。


    但清寧並不記得這些年謝家有流落在外的女兒,謝家三房裏謝家二叔最風流,但他現下又不在金陵城中。


    她問了問那位下人,可惜對方也十分茫然。


    清寧在那裏站了會兒也問不出來,正巧這時候綴錦閣的大丫鬟看見她,便道大老爺有事要見。


    她跟隨對方去了綴錦閣中書房,謝思霄正坐在八仙桌後沉思,見她進來,連忙招手道,“我想替你選個字,你來看看哪個合適?”


    清寧走過去看,隻見桌麵上的白紙上寫了幾行字,有“令薑”,“昭姬”,“蕙蘭”等等,上輩子清寧帶謝姓入宮,被賜字“妙妙”,乃元崇德所取。但這是閨閣中的用詞,十分不登大雅之堂,也惹人恥笑。


    她看了一會兒,隨意提筆在“令薑”上畫了個圈,“就這個吧。”


    說完謝思霄卻沒讓她走,隻定定看著她,清寧忽然心中一跳,心裏升起幾分猜測。


    果真,謝思霄開口道,“既然你是我親女,就該跟我姓謝。可是你母親去世,你又……又遭遇十幾年落魄之苦,隨意一個庶女的名頭實在不好。我便準備將你寄在瑾和名下,開祠堂,寫入我謝氏族譜中,永享謝家香火。”


    清寧聽完卻沒什麽感動的感覺,垂頭應了一聲,又轉移話題道,“我看後院中下人忙碌,也不知為了什麽事情。”


    謝思霄把這張紙小心折好夾在書頁中,才道,“是你爺爺流落在外的外孫女,如今被找回來,安排住在弄玉築中,挨著你,你們姐妹兩也可交流感情。”


    清寧記得謝老太爺確實有位前妻,他和前妻生過一位女兒,可惜後來前妻去世,他轉娶了現在這位夫人,女兒便怒而出走,不知所蹤。


    沒想到時隔這麽多年居然還能找回來,也不知這位小姐在外吃了多少苦頭。


    這時謝思霄又開口道,“玉、她叫玉霜,已改姓謝,與你年紀相仿。”


    清寧看著謝思霄的眼睛。


    他們眼睛很像,其實脾氣也很像,她心腸軟,謝思霄同樣見不得人間疾苦,一腔孤勇,滿懷熱血,她的一切其實都來自他身上,所以當年她才會在被遭到背叛時感到如此痛不欲生。


    但是現在這雙眼睛的主人告訴她,現在,他找了一個人替代她嫁入宮裏。


    清寧沒有半分感動,卻有點想笑。


    她搖搖頭說,“不用了,既然已把我的名字寫上去,那還是我嫁吧。”


    謝思霄沉默一會兒問,“你在和我置氣?”


    清寧摸著手邊的鞭子,“其實沒有,我有想嫁的理由。”


    謝思霄道,“因為那個什麽太子?還是你覺得自己很厲害,必須為了謝家葬送一輩子?”


    清寧想了想,慢慢道,“一個月前,長春子給我批命,克夫。”


    她朝謝思霄露出一個笑容,“爹爹,你不想要他快點死嗎?你難道不想要……這個天下嗎?”


    這不是施雲台給她選的路,也不是謝思霄選的,而是她自己。


    整個第二日謝思霄都有些沉默,特意讓侍衛陪著清寧練武。


    這位侍衛練得一手好刀法,與清寧鞭法不相上下,贏得周圍陣陣喝彩聲。隻是清寧前幾月有些懈怠,力道上不如對方,最終勉強打了個平局。


    她正想進書房中報給謝思霄聽,卻見外麵站了個漂亮的小姑娘,長得眼生,十六七的樣子,柔柔弱弱的。


    清寧遲疑道,“謝玉霜?”


    姑娘看了她一眼便飛快離開了。


    清寧被打攪了興致,就用想吃桂花糕的借口出了門。


    到門口發現謝府旁邊一個賭坊裏有人撕打成一團,其中挨打最厲害的就是四皇子元崇州。


    清寧頓時覺得有些無語,元崇州不是在挨打就是挨打的途中,她也不知道他怎麽這麽遭人嫌棄。


    不過她救人是救順手的,以前有青樓姑娘知道她心軟,還特意裝作被欺淩的樣子等在路上被她救,想借機進入謝家,可惜被施雲台識破,被羞辱得黯然掩麵而去。


    清寧心中藏著一股鬱火,正愁無處發泄,便使著一手鞭子衝進去,不過片刻就把打架的人全部抽倒在地。


    元崇州默默走到她身後,看著四仰八叉的人。


    清寧痛快了,元崇州卻喊她,“別走。”


    係統連忙提醒,“姐,記得你要惡毒,要惡毒,要惡毒。”


    見清寧停下腳步,元崇州就別扭地喊了一聲“謝謝。”


    又小聲問她,“你為什麽總要救我。”


    清寧斜他一眼,“本少爺隻是喜歡救人,別說是你,就是一條狗在路邊汪汪叫被搶了骨頭我也會救。”


    話十分刺耳,使得元崇州下意識掐住自己掌心。


    清寧道,“剛那些是什麽人?”


    元崇州低落說,“是瑛姑娘的追求者,他們讓我滾遠點,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清寧勾起嘴角笑了笑。


    元崇州問她,“你笑什麽。”


    清寧道,“我覺得他們說話十分中肯,該讚同。”


    元崇州恨不得伸手抽自己一巴掌。


    第33章 ·


    元崇州作為一個沒有繼承權的皇子, 每日遊手好閑,渾噩度日,唯一的追求就是追著心愛的謝家姑娘跑。


    他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 性格也不惹人討厭,大概這是謝玉瑛無視他的原因。


    但在其他人看來, 這已經極其越界了。


    清寧拍拍衣服, 正準備離開, 卻被元崇州拉住袖子。


    元崇州咬牙問她道,“你們世家子弟是不是都像你這樣?”


    清寧眨著眼睛看他。


    元崇州,“不知廉恥, 不近人情,肆意妄為。”


    清寧笑了一下,“你誤會了。”


    頓了頓才慢吞吞道,“不是世家子都這樣,是就我這樣,不知廉恥,不近人情,肆意妄為。”


    元崇州低聲說,“崔兄從不這般。”


    崔勉是元崇州最好的朋友, 是崔係旁枝的人,和崔雪瑩有些沾親帶故的血緣關係, 從小就入宮做了元崇州伴讀。等到元崇州登基,他也雞犬升天入朝為官,最後官至太傅,成為元崇州左膀右臂。


    清寧問他, “你既然說這位崔兄這麽好,那他可有好好保護你?不過奇貨可居罷了, 又哪裏比其他人高貴?”


    她見元崇州還怔怔的,就知道他不學無術不懂“奇貨可居”的意思,冷哼一聲甩著袖子離開,隨後去了施玄那裏。


    施玄居住的院落非常簡陋,有清寧故意讓人弄壞的屋簷,房門口的台階上長滿青苔。野外的麻雀也格外照顧這位小公子,時不時進來偷吃他放在櫃中的存糧,吃得肚兒圓,再不去其他人家中,讓周圍種菜的農戶大感欣慰。


    清寧推門進去時就看見施玄像模像樣劃拉一把小劍,動作生澀,但好歹有些樣子了。


    她記得有人說過,施玄就是不世出的天才,十幾歲才開始習武,但短短兩三年在金陵城中就少有敵手,到二十歲,他已憑借一支穿雲而過的紅纓槍名揚天下。


    清寧在一旁看得有些心癢,心中升起起為人師長的情緒,便道,“今日我來教教你。”


    話音未落就抽出腰上長鞭,她力道控製得很好,恰好在喂招和比試的範圍內,可惜她沒料到小孩體量,才甩到第三鞭,施玄手中木劍就發出“哢啦”一聲脆響。


    木劍斷成兩半掉在地上,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施玄沒說話,隻抿了抿嘴唇,把木劍從地上撿起來,坐在樹樁上用錘子敲敲打打,試圖把斷劍修好。


    清寧沒想到他會這麽可憐,一把破破爛爛的木劍用壞了還得修好再用。


    當年她習武時舅舅怕她一個女孩子傷了手不好看,就殺了一匹千裏馬用馬皮給她做了一雙皮手套,又命匠人磨了十柄長鞭一一試過,隻要有磨手的、鞭柄粗糲的通通焚燒棄置。後來更是誇張到恨不得在她鞭子上鑲上金玉,以彰顯她謝家人的高貴身份。


    她剛要說話,想起係統之前的提醒,話到嘴邊就轉了個彎,道,“看你武藝太差,用劍也是折辱了劍,替你折了,不必難過。”


    說完施玄就抬眸看了看她,目光沉沉的,沒什麽情愫泄露出來。


    係統呱唧呱唧拍掌慶賀,“姐論紮心還是你在行。”


    清寧想了想,又走過去從他手中取走斷劍,把一支梅枝塞他手裏,“沒資格用劍,你就用這梅枝代替吧。”


    施玄又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手中梅枝上的嫩芽上,小聲道了“是,主人。”


    清寧摸著下巴,“沒聽清。”


    施玄,“……是,主人。”


    接著小小聲“汪”了幾聲,焉嗒嗒的不太討人喜歡。


    清寧搖頭歎了口氣。


    施玄曆來有些觀察人心的本事,見此轉了音調,果真變成活潑又俏皮的小狗叫,讓人心中生出喜歡來。


    清寧自以為折辱夠了,摸摸肚子有些饑餓就走進一旁的小廚房裏。這間廚房和它的主人一樣清苦窘迫,木櫃裏放著一點點食材和食物,不過能飽腹。


    她掃了一眼,把唯一的熟食半隻餅拿出來吃了,餅又幹又粗,還割喉嚨,清寧吃不慣這東西,於是吃一口扔一點給蹲在腳邊的肥麻雀,斜睨著站在一旁的施玄,“中午可有飯食?我今日未帶錢在身上,便在你這裏將就了。”


    施玄看了一眼她手裏的餅,不說話。


    餅隻剩下指甲蓋大小,但它確實是這隻落魄狗崽中午的飯食。


    清寧看懂他眼裏的譴責,忽然更加尷尬了,把這點東西塞嘴裏吃幹淨,道,“沒事兒,本小姐特別會做菜,你有口福了。”


    上輩子她剛入宮那幾年也愛做些菜,乃是因為她心疼某些人,願意為他洗手作羹湯,恨不得擺出賢良的姿態做天底下最好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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