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心裏暗罵一聲“騷包”,卻沒上前去迎這故人,隻從腰間摘下軟鞭,手一抬,沿路梅花樹齊齊一震,梅花瓣撲朔朔抖落,來不及躲避的人被落了一身,那明豔的披風忽然染上星星點點的顏色。


    豈料施雲台也不想閃避,看見清寧,忽而狐狸眼彎彎眯起,親親密密喊了一聲“寧表妹。”


    清寧這才發現他並不是一人,身後還跟著些眼熟或不眼熟的少女,環繞在他身邊,鶯鶯燕燕的十分熱鬧。


    施雲台又回頭朝眾位小姐們一拱手,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家寧妹已到了,謝謝小姐們好意,告辭。”


    眾小姐目光從仰慕變成仇視,齊刷刷轉到清寧身上,但知道清寧不好惹,隻得不情願散了。


    還有人戀戀不舍朝施雲台扔香包,“施公子,下次定要把臂同遊。”


    等人走遠之後,清寧才轉過頭看這位闊別多年的青梅竹馬。


    施雲台秀氣的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頭發上沾了一點落下的雪白梅花瓣,狐狸眼和她對視時就泄出天真可親的笑意。


    他注意到清寧眼神,手指撚下那片花瓣,一點瑩白落在他指尖,映著他鮮豔的紅唇,活像個吸食人骨髓的妖精。


    清寧暗想可不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狐狸精嗎,臉上卻笑吟吟的,露出闊別多日的熱情笑容,“施表哥,容貌不改當日,依舊這麽美貌。”


    施雲台也笑眯眯道,“好久不見,寧妹也風姿颯爽,不知又入了幾位美人的眼。我才從北地回來,不知這金陵城有何好吃的、好玩的,寧妹可得帶我好好去逛逛。”


    清寧卻把他的手拿下來,溫聲說,“既然你我關係如此之好,又何必故意與我如此親昵。”


    施雲台道,“咱這什麽關係,親昵一點又何妨?”


    清寧隻似笑非笑,“可不想做你擋箭牌,你那姓杜的紅顏知己差點上門吃了我,上個月又有個姓林的舞姬說懷了你的孩子,這些風流事情可不好讓我這未出門的表妹看見。”


    施雲台回首,一雙眼睛在烏黑如墨的發絲下熠熠生光。


    他含笑道,“那這位未出門的表妹,你怎麽玩姑娘比我還溜?”


    施雲台和清寧是不打不相識的青梅竹馬,二人幼時因為一株珍貴的金瑤牡丹大打出手,又為了推鍋打碎的鑲玉琺琅互掐,等到清寧長大解鎖紈絝屬性之後卻發現意外臭味相投,每年都要結伴去青樓楚館、勾欄妓院。若說謝家這些孩子裏,恐怕誰也不如清寧與他關係好。


    當初清寧也把他當做知己好友,但後來曆經世事,現下卻覺得滋味難明。


    兩人轉過假山就到了湖畔,湖岸旁邊謝叢之正和丫鬟們放風箏,如果謝思霄看見定然會臭罵他一頓,可是如今家中隻有管事和女流,故而大家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施雲台遙遙在亭中坐下,脫下皮裘,從腰間結下一壺酒,道,“這可是南方來的杏花酒,可要嚐嚐?”


    清寧在他對麵坐了,倒在小盞中細細品了,才道,“也不過如此。”


    施雲台看她一眼,忽然說,“我記得你一直念叨大紅色的琥珀珠子,故而從北邊送來的貢品裏挑了一串,你可喜歡?”


    大概是送來那些東西裏的一件,可是她讓流光收起來了,怎麽也想不起,含糊道,“喜歡,怕弄壞了,一直不敢用。”


    對方卻笑了聲,目光冷冷的,“我開玩笑的,並沒有什麽琥珀珠子。”


    清寧一時噤聲。


    她這倒想起以前,施雲台送來的禮物總是最討她喜歡,所以她拿到手必然會戴起來炫耀。可是她如今重新來過,哪還記得這麽多?


    於是有些躲閃看他,幸好這冷意也隻是一瞬,他已恢複往日溫柔多情模樣,道,“你為何變了如此多?”


    清寧低頭不說話,她自覺自己依舊是當初的自己,可是施雲台作為最了解她的人之一,當然不會忽略她細微變化。


    施家雖然是大家族,施雲台卻不是清寧什麽正經表哥,若說情誼,大概與崔雪瑩差不多,隻是她清寧自認也不虧欠他,可是後來緊緊逼迫她的人卻從來不少他一個。


    可見在世人眼裏,情誼確實比利益淡薄。


    施雲台接過杏花酒喝了,眯著狐狸眼興致勃勃看著謝叢之道,“聽聞謝少爺喝醉喜歡脫衣跳入水池裏洗澡,也不知是真是假。”


    清寧看了他一眼。


    她和施雲台以前用各種法子把謝家孩子們捉弄個遍,如果沒有謝思霄護著,估計又得被套麻袋。


    現在施雲台看起來溫和許多,不過她知道他是錦繡皮囊的內裏壞,一肚子壞水能把人折騰死。


    清寧喚來若月,把酒瓶遞給她後如是吩咐幾句,才笑吟吟看著施雲台。


    施雲台道,“挨罵也一起,你看我做甚?”


    清寧施施然道,“你聽的那些傳言是假,叢之表哥喝醉後見男子就直呼我兒,我讓若月待會兒把他領過來。”


    施雲台看了她一眼,一臉無語。


    第13章


    月上枝頭,隻要無人時腦子裏的東西就會跳出來喋喋不休,清寧日漸免疫,又看它無害,就把它當做吵鬧難聽的音樂不去理會,默默抄寫一本經書。


    直到她手指發顫時才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淡定。


    因為她畢竟是凡人,不是神佛,抄寫一百遍詩書依舊做不到動心忍性。


    她剛回來那一段時間常常會想,自己上輩子多失敗才會讓神仙也忍不住讓她重來一次。


    腦子裏的東西適時地跳出來笑嘻嘻,“你要答應做我的任務,這輩子肯定讓你榮華富貴,坐擁三千小狼狗。”


    清寧依舊不懂它嘴裏一些詞的意思,和它小聲道,“你既無形體,又無法力,許諾也不過空口諾言,我為何要相信你。”


    怪東西辯駁,“可是我知道劇情啊。”


    清寧不說話,它就喋喋不休道,“我知道的劇情比你多得多,謝家、元家、整個世界,還有未來的科技,你要啥有啥,不懂我還可以問百度百科,你就幫算我一點小忙,怎麽說都是劃算。”


    清寧心中一動,“你先說一些,不然我不信。”


    怪東西知道清寧精明,看她好不容易答應,於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慢慢說起來。


    其實清寧生活的這個世界是一本正經權謀文,太子元崇德、四皇子元崇州、施家表哥施雲台是文中男一、男二、反派,三人為了皇權、愛情、信仰爭權鬥,最後太子大刀闊斧改革世家製度,與愛人相伴一生,開創一代盛世。


    但無奈的是,上輩子有清寧的攪合,權謀線被改得麵目全非不說,他們也無法與各自的真命天女走向愛情的終點。


    自稱“係統”的聲音總結說,“所以這輩子你得幫我撮合他們,並且站在太子一邊,不要阻礙他,世家該滅就得滅,不然你又要不得好死。”


    世家太大了,就像盤根虯結的龐然大物,盡情汲取這個王朝的生命力,如果不斬草除根,大楚遲早像上一個朝代一樣,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但是世家人是不知道的,他們恣意享受著比皇族更大的權力和榮耀。


    況且上輩子元崇德快死的時候,謝家已經要敗了,世家的頹勢是無法避免之事。


    係統想了想,又小聲告訴她,“我隻有把你送到這段劇情的能力,所以拜托你了。”


    清寧呆呆看了自己手心掌紋許久,“那我又是什麽角色?”


    係統輕咳一聲,“炮灰………不是,你是與這段劇情無關的人,就像小說裏的高人,沒什麽存在感,也不摻合事情,但是你隻要一出手,肯定大殺四方,所以你放著我來,千萬別隨便動手。”


    清寧笑了笑,係統也不懂她笑什麽,她又問,“那我存在有什麽意義。”


    係統說,“沒有意義……不不不不,我是說你的意義和奧特曼一樣重要,拯救世界,救世主,要沒你世界崩塌了,你得好好幹,堅持幹下去。”


    她又想了想,最後沒說話。


    其實她能聽懂這些詞,她上輩子本該是一滴水,一粒沙,落在土地裏,匯聚入河流中消失不見,而不是……成為三任皇後,二廢三立,坐鎮中宮,母儀天下。


    .


    不知是不是這輩子身體素質變差了,清寧當晚就發起燒來,流光急得不得了,給她灌了一碗薑湯。


    清寧懷疑這碗薑湯被摻了水,喝下去發過一點汗後毫無作用,她直到半夜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覺得渾身發燙,可喉嚨就像塞了炭火一樣發不出聲,呼吸都是滾燙的煙霧。


    流光急得淚珠子一滴滴砸在她手背上。


    清寧想抬手安慰她卻無法,迷迷糊糊就這麽睡過去。她睡夢之間模模糊糊似乎看見穿著黃袍的殿下,冠冕垂下來遮住他半張臉,他垂頭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似乎在對她說什麽,可是等她轉頭,那人目光中的溫情霎那間消散。


    清寧勉力撐起來看著他,“我死了你會開心嗎?”


    他目光沉沉的,床帳上用金絲繡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龍,這龍攀在他肩頭,隨時傾落而下的是欲來的山雨。清寧又笑,“你死了我必會改嫁,你這呆子……”漸漸就哭了,她總歸不甘心。


    話沒說話被一巴掌拍上來,太子那張臉變成韞娘嚴肅刻薄的臉,她眼神冷冷的,“你別想尋死。”


    清寧四顧也不見太子蹤影,強撐力氣問,“太子呢?”


    夢裏的韞娘也冷冰冰,她說,“太子這等人也是你高攀得起的?我會送你入宮,你別奢望什麽了。”


    清寧忽然大笑起來。


    她想起自己上輩子以為真實的卻是虛假,以為是愛情卻被背叛,她再來一世的意義實則是為了抹殺曾經的自己,就覺得茫然無力。


    這場病來得快走得也快,當夜裏若月就請來大夫為她把脈,一碗藥灌下去次日就如同無事。


    老太太卻以為她這是被謝玉珠氣到了,下令又延長謝玉珠的禁足時間,反而讓謝玉珠受了無妄之災。


    病好差不多是三日後,腦子裏係統看見過她生無可戀的樣子,暫時不敢招惹她,安安靜靜縮在她腦子裏裝作透明。


    清寧生完這場病反而覺得舒坦許多,重生而來的恍惚感也消失不見。


    謝思霄心疼她,不但遣人送來一些藥材、香料,還有一些稀奇的玩物,做得十分精致可愛。


    不僅如此,他還親自跟著大夫來了後院。


    他來的時候看見清寧臉色有些病愈後的蒼白,眉毛懨懨耷拉著,見到他來就要行禮。


    她近些年長得越發像她父親師昭,謝思霄對她實在又喜歡又無奈。


    大夫皺著眉毛把脈,謝思霄看得十分憂心,“這次是不是你二姐又欺負你?你別想這事,改日我就讓你舅媽教訓她一頓。”


    清寧搖搖頭,看了一眼謝思霄。


    上輩子謝思霄因為胡虜亂華死在戰場上,謝思遠死於刺殺,謝思齊因貪汙受賄自縊身亡,自此謝家一敗不起,施家借此上位。


    不過施家崛起的時間十分之短,也就兩三年而已。


    她之所以阻止不了世家傾塌的頹勢,是因為這是無法阻止的大勢所趨。


    可是謝思霄是不知道的,他現在意氣風發,權傾天下,在前幾年,元家人甚至連要祭祀、娶妻、選官等都會詢問他意見,唯恐惹來他的不悅。


    謝思霄笑起來,“那難道是上次說起要上沙場胡虜的事情?也不是不可,隻是按照你這憊懶嬌慣的性子,遲早要得罪人。不過你也莫怕,等過幾日你病好,開春之後再讓雲台帶你去看看。”


    清寧想想道,“舅舅,我隻是在想,盛極必衰,否極泰來,我總倒黴,怕有大好事。”


    謝思霄摸著胡子無奈看她,“你總說孩子氣的話,你何曾有過倒黴,盛極又怎可能必衰?你看我謝家,世代簪纓,鍾鳴鼎食,到如今何曾有頹勢。”


    清寧想了想,便笑起來,“舅舅說得對,謝家勢大,天下門閥無可出其右,是我想岔了。”


    謝思霄愉悅地笑起來。


    等謝思霄走後,係統詫異問他,“你居然不告訴你舅舅劇情。”


    清寧笑了笑,“我為什麽要現在說?”


    係統搞不懂她腦回路,但它在大事小事上從沒說過她,為免被羞辱幹脆利落閉嘴。


    清寧身子骨健壯,過了一兩日果真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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