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行身著常服,渾淡的光線下看不清他的臉色,等到他走近在常伯樊對麵坐下,燈光才照出他發白的胡子和憔悴蒼老的臉孔。


    “常當家似是知道老夫為何而來?”張長行坐下後,朝那遊刃有餘,神色淡淡的青年道。


    常伯樊一直是一個能斂住自身鋒芒的人,他不受親父待見,母親早亡,苦難的童年給了他一個早慧的起步,梅花香自苦寒來,獨有這種人才是最能成事的人,張長行將將認識他的時候,對那個尚還是少年的常府小當家頗有幾分激賞,曾有一度甚至對其含有幾分英雄惜英雄的相助之意。


    無奈,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和就是羽翼未豐也不願被他們掌控的常府小當家注定不是同一路人。


    不過,眼前的人但凡有靠他的心,早就死了,他們也不會如今的見麵,他也不會有如今的下場。


    依稀昏淺的光下,張長行的眼睛忽昏忽暗,身體也隨之前後輕微晃動不止,常伯樊在察覺到他的狀況後,抬著眼定睛看著他不放。


    片刻後,張長行道:“常當家還沒回答老夫。”


    “猜出了一些,”常伯樊答了,“張大人撐不住了?”


    “何謂撐不住?”


    “他們要棄張大人了?”


    張長行笑了,他先是突兀地噗笑了一聲,隨即,緊接著他的笑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大,也愈來愈瘋狂、狂放……


    常伯樊喝著茶,由著他笑。


    涼茶比苑娘親手煮的甜花茶要合他的胃口一些,不過那甜茶苑娘也沒催著他喝,給他倒的也隻是小小的一杯,不過一兩口而已,就是一口喝了嘴裏也就甜一會兒罷了,無非就是她想要他陪著她喝才給他倒了一小盞給他,他也不敢討要那多的,權當是她賞的,一小口一小口陪著她慢飲,一杯喝一輩子他也是甘願的。


    涼茶雖好,但人不對,得按捺著性子把屁股按在椅子上方能多坐片刻。


    常當家的不說話,張長行的笑聲漸漸地止了。


    笑音一止,他臉上的灰敗就是暗淡的光也掩不住了,連口氣也是,“你早料到了?”


    “我給過你銀子,這是收買賄賂官員。”常伯樊淡道:“我就是朝廷有人保,但想必隻要有人在朝堂上參我一本,就是有天子出麵保我,我不死也得半傷。至於張大人,就是那個收賄的官員,他人的棄卒罷了,這不難猜,難猜的是,張大人今日這一行。”


    為什麽來找他?常伯樊暫時還沒理清楚。


    “常當家都想這麽遠了,還不難猜?”張長行的神色似笑似怒,似悲似狂,一時之間神色難辨。


    “能拿住我的,就這些把柄了。”是不難猜,事情是他做的,他知道他的命門何在。


    “你還真是清醒啊,”張長行笑歎道:“你難道就不怕?”


    “怕,也不怕。”


    “


    何解?”


    “這就不便和張大人說了。”常伯樊把茶杯擱下,蓋上茶杯蓋子,話鋒一轉,“夜色已深,張大人有話隻管說,常某洗耳恭聽。”


    張長行止了嘴,他看了常伯樊一眼,轉頭看向門外被夜色包籠的大坪,半晌後,他提了提幹澀發緊的喉嚨,艱澀道:“如常當家所料,張某已成棄卒,不過,張某雖難逃厄運,常當家也不想自己頭上多些自己不想要的罪名罷?”


    “原來如此,”常伯樊明白了,“張大人想跟我再做最後一筆交易?”


    “哈哈。”這常伯樊啊常伯樊,事到這步,還能把話說得這般的難聽,果真不是一般的有能耐,如若不是他走投無路,知道上峰不是那種會管他死後妻兒子女活死的人,且得罪了眼前這看著溫文如玉君子一般實則心狠手辣的人,他的後人也絕計沒有那以後的可能,張長行真不想求到他頭上來。


    當年這人羽翼未豐尚敢籌謀,如今就更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了。


    張長行年長他一倍,在臨蘇當縣令的這些年中,他可沒少從這人身上學東西,如這提前謀劃,行那絕計無人敢想之事就是……


    “老夫要保命,不知道常當家能不能做得到。”張長行話一轉,把他的前來之意撂了出來,“常當家能做到,我就為你所用。”


    他不想死,也不想把以後寄望在後人身上,死都死了,死人哪有什麽以後,他要活著,且隻有他活著,他的妻兒子女才會有真正為他們去盤算活路。


    “是嗎?”張長行這一擲地有聲的話出來,就成常伯樊突然笑了。


    “你不信我?”


    “嗬。”常伯樊輕笑了一聲。


    *


    瀾亭這一等,直等了近一個時辰,時近亥時方等到常家小子的回來。


    聽罷那張長行的來意,他也道了一句:“你信他嗎?”


    常伯樊回來的有點晚,苑娘已經靠在軟椅上手環著放在身邊的小娘子和小郎君睡了,他和世叔輕言道完後眼睛一直在看著他們,聽到世叔的話方才回過頭來,沉吟了片刻方道:“世叔,伯樊賭了。”


    “你不怕這是他們使的哀兵之計?難道你不怕他又臨時倒戈,倒打你一耙,到時候證據確鑿你根本就無反手之力?”明知他肯定是考慮過,但瀾亭還是忍不住問了。


    “伯樊怕事出有意外,但也不怕。”常伯樊頷首,輕聲回了聖醫道:“世叔,那背後的人苦伯樊已久,但有一個人也苦他已久了,他攔伯樊的路,和攔那一位的路相差無幾,這次值得我親自下水把他拉下馬。您說,我若是成了,常家是不是就會在我手裏起來了?我的兒女和我的妻子,是不是就能安安心心活幾年了?我不求那多的,隻要能護著我的妻兒安心活著,這事我扛了。”


    富貴險中求,長久的安穩亦然——他總得去做點那別人做不到的事,去和那天下至尊換他心愛之人的太平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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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4章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不是那個手裏握著生殺大權的,他能做的,至多也就是生殺大權者手裏的那把刀了。


    瀾亭許久未語。


    可也就隻能如此了,且於他來看,小苑娘家夫君這性子,入世再合適不過了。


    應該說,他就是這世間的一部分,他頭腦清醒,自有他一派遊走這世道的法門,蘇讖最終擇他為婿,怕也是想給自己女兒選一個最強而有力的保護者罷。


    瀾亭沒作回應,常伯樊等了片刻沒等到話,就回頭看妻子去了。


    他頭一轉,就看到了頭還枕在椅背上但眼睛睜開了的苑娘。


    苑娘靜靜地看著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伸出手來握他的手。


    似是她什麽都知道,也不管他作何選擇,她都會和他一起走,常伯樊莞爾,與她五指交叉,把她的手牢牢地把控在了他的手裏。


    他所求不多,他的家完整就好。


    *


    蘇苑娘是七月二十八日生的兩個孩子,直等到九月二十八日,她收到都城父母兄長給她的信後,方才能在家中自如走動。


    她準備開始見常家的親戚。


    常伯樊前幾日與她商量,打算大辦孩子們的百日宴,離著那日也不過三十多近四十天的日子,現在準備起來也不算太早。


    她在族裏最為要好的蘭芬嫂子已經舉家隨丈夫去往都城,當常伯樊派在都城的新主事夫人去了,族裏那些比她輩分大的,蘇苑娘這次並不打算把她們請進家裏來幫忙,哪怕和他們家最為要好的常六公婆媳也是。


    常伯樊用他那邊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威言把她與她們隔絕了開來,蘇苑娘不打算自己冒上頭去,把這隔閡掀開,請她們入門。


    有些人疏遠著比要接近他們來得好。


    不過蘇苑娘沒打算請族裏與府裏還算和順的長輩為小兒們的百日支招,但頭一個還是請了常六婆和她大兒媳婦進府做客。


    常六婆家的婆媳這一進去出來,城裏人都知道常家當家的夫人沒死,隻是之前確實差點死了,被神醫搶救了過來,養了些時日方才能起床,這才能說話見人。


    而在蘇苑娘見外人,準備小兒們百日宴之際,常當家也開始早出晚歸,這天回來告訴蘇苑娘,他要出去幾天,他要去主持新一批貨上都城之事,等貨物上路了就回來,大概要個七八天左右。


    “你不去都城?”蘇苑娘聽了甚是奇怪。


    張縣令都被一旨調令,調到都城去了,常伯樊要是應對的話,豈不是也要隨著上都城?蘇苑娘都做好了她一人撐著小兒百日宴的準備。


    且她以為常伯樊大辦孩子們的百日宴,就是借機悄悄進都城,打都城那邊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我為何要去都城?”苑娘奇怪,常伯樊更奇怪她有此一問。


    “張縣令去了呀。”


    “他去了,我為何要去?”


    “他……”蘇苑娘瞪大美目,“他不是被人指使在害我們嗎?”


    “哦,”常當家明白了,忍不住笑道:“可我要在家守著你們啊。”


    “有甚好守的,”蘇苑娘不以為意,“我身子好起來了。”


    “就這麽想趕為夫走啊?”常伯樊笑道,瞬間明了她話中的所有意思。


    “你是有事


    要去做。”且她都想好了他要是離家了,她要如何才能立得住,不被人裹挾。


    誠然他們是夫妻,但她不能凡事都靠他,相扶相助才是正道。


    “張大人的事,都城自有人接手,苑娘大可不必擔心,我這次還會安排人手過去幫忙,還請夫人讓我留下。”常當家朝夫人作揖道。


    他早就做好了準備,他這個人過於兒女情長,且苑娘拚死為他生下一雙兒女,這事他都不上心,用來計謀的話,就過了。


    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有些事情則是想都不能有那個想的念頭,人的準則一旦突破就無底限,就是苑娘不說,常伯樊也自行自我約束著。


    他親眼見過太多放縱自己,結果一無所有的人,像他親父,像他貪得無厭害了一家的舅舅。


    這些人害的豈止是一個人,自己,親人,後代,但凡沾上一點邊的皆無法幸免。


    “你不去都城啊?”連準備都做好了的蘇苑娘不免有些失望,看著常伯樊道:“我都想好了要打包哪些行李給你呢。”


    她還想請常伯樊給爹爹娘親帶去點東西,還有兄嫂外祖父外祖母他們的,且臨蘇的頭麵首飾是出了名的精巧,母親走得匆忙,帶走的不多,她還想從自己的鋪子和常伯樊的鋪子裏尋摸些好的給娘親嫂子還有姨母表姐妹她們捎去。


    連行李都一個人悄悄尋思好了,常當家哭笑不得,他這要是出了這趟門沒問這些話,等他回來,他行李都要被打包好了罷?


    “那隻是想好,還沒打包罷?”他道。


    “嗯。”蘇苑娘頷首。


    “那就不用準備了。”常當家哭笑不得。


    “那我們即將有人去都城呀?”蘇苑娘又問。


    “有。”常伯樊無奈道。


    “那我還是要準備些給娘親他們的東西,你要記得啟程的時候回來拿,一個中等大小的箱子可行?”


    “行的,大的也行,兩三個都行。”果然心裏不隻是有他,常伯樊也是無奈,但到底是沒以前那般的在意了。


    她說了,這次是為他活過來的,且以後也會為他活下去,就衝著她這句話,許多以往在意萬分的事情他也沒以前那般在意了,也不像以前那般吃味了。


    “那我知道了。”


    蘇苑娘轉念一想,他不去都城,出去幾天就又能回來,百日宴上小兒們還能見到他們父親,頓時就又高興了起來,歡歡喜喜地送了常伯樊出門,心下輕鬆不已。


    不過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蘇苑娘沒想著因著常伯樊在家,自己就打算得少了,送了常伯樊出門,就叫了旁管事來,交給了他一張采辦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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