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常伯樊,昨晚被他找來的人堵了一口氣的溫師爺心裏也不痛快,但不至於在一個縣令麵前讓他看穿他的心思,聞言他笑了笑,道:“既然找你有要事商量,那你還是趕緊回罷,縣務要緊。”


    “下官這就回,就是不知晚上師爺賞不賞臉,由我作東和我等一塊兒喝個酒?”張長行站起來,朝溫師爺拱手,笑容頗意味深長:“到時定不會讓師爺失望。”


    這到了地方上,這點麵不給也不好,溫師爺笑著站起來身來,回了一禮:“張縣令盛情,那溫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約到了人,張長行跟人熱絡辭行而去,回衙門的路上心忖著一定要跟常家多翻兩倍的價才成,若不然,他冒著被府台大人不喜的風險給常家開這路引豈是不值?


    等回了衙門,一進客堂張長行就抬起了手,“常當家,昨晚你怎麽就走得那麽快?我還沒……誒?”


    看到蘇讖也在,張長行愣住了。


    偏著身子在看牆上掛著的花鳥圖的蘇讖回過頭來,一看到他就高興地道:“張縣令,你這牆上的花鳥畫不錯啊,看形跡,是蘇山老人的筆墨罷?”


    “正是。”張長行先是笑得很勉強,穩穩神,再端起的笑臉就顯得真摯許多了,“老狀元,您怎麽來了?您怎麽就不叫人知會我一聲,要知道您來,我早早就跑著回來了……”


    “誒,”蘇讖擺手,“哪至於,我這是跟我這不懂事的小婿過來談點事,現在的年輕人啊,越來越不會辦事了,一點小事拖了又拖也辦不好,看樣子是有什麽話沒說清楚,我是不指著他了,他說不清楚,我來說,張縣令,可是我女婿呈上來的戶籍有問題?”


    “這……”張長行麵有難色,道:“這路引倒是不難辦,隻是老狀元您也應該知道,這押鏢之事是商籍才行的事,那程家寨的人可都是民籍啊。”


    第106章


    聞言,蘇讖看向女婿。


    常伯樊笑道:“張兄事務繁忙,可能是沒看到,我遞的人手當中,皆是此前幫我跑過腿的,早已冠了商戶之名,這些人的商籍還是經張兄的親手入的。”


    張長行一臉錯愣,緊接著一巴掌拍向腦門,自責道:“瞧我這記性……”


    是程家寨那派原班人馬?不是說他們去汾州城去送貨去了嗎?他手下捕快居然給他送了這個假消息,張長行恨不得宰了這廝的腦袋,回頭絕繞不過他。但話暫且不能說死,可能是常伯樊在詐他呢,張長行新得了個小妾,日夜與新歡床帳當中消遙取樂,得了手下人報來消息就沒看過常伯樊呈上來的述文,此時也不太相信底下人有膽誑他,是以打著哈哈笑了起來:“我這事多,都忘了,我現在就讓人取來看看。”


    說罷,他虎著臉,朝外威嚴喊道:“來人啊,叫韓主薄把常當家日前拿來開路引的憑證拿過來。”


    “是,小人這就去通報主薄大人。”外麵守門的長隨抬起尖耳聽著門內動靜的腦袋,高聲應道。


    張長行回過頭來,跟蘇讖笑道:“本來這開路引的事,是要當事人當麵來報才給開的,我跟常當家感情好,是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把憑據拿過來,我看著就給開了。”


    神州大地處處出人才,蘇讖看著在他麵前神色自如鬼話連篇的張長行很是佩服,當下氣極反笑,失笑不已。


    這人一不出來,莫說怕他,便連忌憚幾分都不存了。


    “那你仔細看看,人對上數今天就給他開了吧。”遭了輕視,蘇讖也不氣惱,笑眯眯地道。


    “那是,那是。”張長行揮袖,忙殷勤道:“老狀元,您請坐,快快入座,瞧我這沒禮數的,一見到您隻顧著和您說話去了,都忘了請您上座。”


    “還不快奉茶,快把我新得的上等蘇山春茶給老狀元奉上來!”張長行朝門邊守著的小廝怒道,“怠慢了蘇老狀元,你好大的膽!”


    “大人恕罪,”小廝忙不迭跪下前罪,“是小人的錯,小人這就去。”


    逞完威風,張長行緩和了神色,朝蘇讖歎惜道:“我這縣衙的人,一個比一個不識眼色,一個個一點眼力都沒有。”


    張長行這說的做的,哪是指責下人,不過是敲山震虎,說的是有人好大的膽,有些人絲毫沒有眼力。


    在場中人,蘇讖與常伯樊沒有哪個是聽不明白他話中意思的,皆知他暗指的是什麽,這廂蘇讖笑眯眯摸著下巴,神情絲毫未變,常伯樊在瞥了一眼嶽父後,神色也淡淡,不言也不語。


    這種話裏藏著的刀子,挨的人覺得自己被激怒了才算是挨中刀子,毫無反應的話,那說的人暫且也沒輒,張長行看這翁婿倆一個像老狐狸一樣笑而不語,一個裝傻跟聽不明白一樣,根本沒有翻臉生氣之勢,就知這兩位今天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張長行等了片刻,也沒等來這翁婿倆的接話,不得不自己又開口:“老狀元今天來,就是為的這點小事?”


    他說著,笑著朝常伯樊看去:“認了老狀元這個舉世有名的大才當嶽父,常當家還是不一樣了。”


    這張長行,從見麵到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中皆話中有


    話,這老練的官油子有膽有口才,當一方縣令當真是屈才了,蘇讖一臉微笑,開口道:“這倒是你冤枉我家小婿了,說起來還是我心急了,前些日子我聽說我婿的人要上京一趟,就讓他幫我帶些東西送去護國公府,沒想這兩日問起來,說路引還沒辦好呢,這不他不急,我倒心急上了,催促著他帶我過來問問這到底怎麽回事。”


    這老賊,一開口就抬出護國公,弄的好像有誰不知他有護國公保他一樣,可張長行能給這被趕到臨蘇的蘇家棄子難看,但護國公的麵子他不能不給,那可是救過當朝天子,輔佐天子成事登基的國公爺。


    張長行當真是憋屈得很,但也隻能咽下這口氣,皮笑肉不笑道:“難怪了,送給護國公的東西,難怪老狀元惦記著。”


    蘇讖撫須額首不止。


    這話後,縣衙客堂很是靜默了一會兒,直到門口有人小心翼翼開口道:“下官韓超求見。”


    “韓主薄來了,快進快進。”張長行抬高了聲音,熱切道。


    等韓超進來,張長行接過文書,不緊不慢地翻著,心中琢磨這路引開與不開的各項權衡,末了,想到蘇讖親自來了,絕不可能空著兩手離開,且他已經抬出了護國公,這點麵子他不可能不給護國公……


    要這蘇讖當真是家族棄子也就罷了,想到這人的兒子現在在京中當京官,還被家族看中,護國公那邊雖然沒有明言說還看重這個被放到臨蘇來的堂弟,但看這些年間他對蘇讖的態度,那是保著蘇讖的,若不然,一個棄子的兒子,怎麽可能能當上京官。


    罷了,就給他這個臉罷,想到此,張長行正好把最後一頁翻過,一臉恍然大悟抬頭,道:“果然是前麵常當家給我過過眼的,是我大意了,還以為這次又是常當家好心,還想給程家寨閑賦的人謀條生路。”


    常伯樊揚了下嘴角,他這一笑,比不笑還冰冷,看不出笑意來,看得張長行心中冷哼了一記。


    什麽玩意兒,真有本事,別攀上蘇家!往日看在錢的麵上給他點臉,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也不看看他們常家早就淪落到一介商戶了,還以為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常井伯府。


    張長行心中不屑,麵上已朝蘇讖看去,笑道:“既然是老狀元急著給護國公送東西上京,下官也不敢怠慢,這就給開。”


    給了方便,這好也得討回來,張長行也不管蘇讖怎麽想的,當下腆著臉道:“還望蘇老狀元在護國公大人麵前替下官美言兩句。”


    蘇讖知道這張長行是個擅鑽研的,但以往沒機會認識他到這個層次,聞言連連失笑搖頭,指著這張長行大笑道:“得了,你放著好好的路引不批,讓我這老家夥上衙門來催你,反倒成了你的功勞了,不得了不得了,我衛國官員要是人人都像你這麽能說會道,隻要一上朝,禦史台的言官們豈不是紅著脖子進朝,白著臉麵出廷?”


    老狀元大笑著說的這話,乍聽起來是好話,張長行就是意識到這句話絕不是誇他的,但此情此境下,他隻能跟著老狀元一起笑。


    “哈哈哈哈……”他笑著,等理會過來這老東西是在指桑罵槐,暗指言官絕不會放過他這等官員之後,他的笑頓時僵在了臉上


    。


    “好了,你公務繁忙,我們翁婿倆人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我們拿上這路引就走……”蘇老狀元依舊笑臉不變,臉上笑眯眯地一通和氣。


    千年狐狸萬年妖,這老家夥都稱得上是,張長行心裏堵得慌,臉上勉強扯著笑,吩咐人拿公文公章來。


    他也不想再跟這老狐狸過招了,再過下去,他怕到了這老家夥嘴裏,他就成了那不作為還媚上的佞臣了。


    尤其是當他想到常伯樊手中還有他收賄的證據,這人現在背靠蘇家,蘇讖有的是門路保這人。他張長行卻未必有這個福氣,他上頭的人可不會像蘇家保常伯樊那樣保他,一思及此,張長行立刻老實了下來,規規矩矩地把路引寫就,蓋上臨蘇縣官衙的公章,分外恭恭敬敬地送蘇讖出門,直送到大門口,恭送了蘇讖上了馬車才罷休。


    到了車上,車簾剛放下,在狹窄的車廂裏,常伯樊當下就跪到了將將落坐的蘇讖麵前,低下頭請罪:“父親,是孩兒不是,讓您受委屈了。”


    讓衛國以前的第一狀元郎受一介年不及他,才不及他的縣令冷嘲熱諷,如若不是嶽父當時神色絲毫未變,常伯樊險些走臉。


    “唉,”蘇讖扶他起來,這廂他臉上也沒了笑,隻餘一片悵失,“說來,我以前當張長行厲害,也僅當他是厲害,他厲害在別上身上,與我無幹,也就沒體會到他的厲害處,現在看來,這兩年你跟他打交道,沒少在他手下吃虧罷?”


    “那都是小事,我做生意走商,跟他交手是應當的,”常伯樊死跪不起,“可這次……”


    “過來,別跪了,男人膝下有黃金,不要動不動就跪,我何來的委屈?你跟居甫、苑娘同是我的孩子,你有事我不替你出頭,我能替誰出頭去?”蘇讖加大手中力氣,強行把他扶起來,沉聲道:“我沒接納你之前,有我的考慮,而今既然你跟苑娘已經成親,那你跟是我的孩子無異,孝鯤,我們家不見得有什麽好的給你,但有一點你可以相信,那就是我們家的人同心,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作為父親,前麵就是有風刀霜劍,就是不用你們說,我也會替你們擋在前麵,你們隻管義無反顧往前衝就是。今天你也看到了,就是我是護國公的堂弟,就是我有替你們擋災擋難的心,我也有不得不忍的地方,你亦一直如此,隻是平時在外麵如此也就罷了,回家去,一定要跟苑娘說,苑娘隻是遲鈍了些,但她的心是我所見過的最軟的,她的心比她娘還軟還暖和,孩子,有女人的地方才是我們的家,我們支撐起外麵的那片天,她們支撐起我們的那片天,有什麽事要跟她說,她會替你續上那口你喘不上來的氣,別什麽事都自己擔著,要知道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你要知曉這世上絕沒有比共度一生的夫妻兩人更堅固的關係。”


    蘇讖無一不為女兒,這時,常伯樊卻是想起這一趟是苑娘逼他而來……


    卒然之間,他突然淚目,垂首掩飾於嶽父之前:“是苑娘讓我來找您的,她說讓我把您當真正的父親,而您也會把我當您真正的孩子看的。”


    蘇讖亦是一愣,煥然之間,百感交集。


    這世上能如此赤心敬重愛戴他者,獨他家苑娘一人耳。


    第107章


    “你看看,她可不就心疼上你了?”女婿成長於斯,心思沉重,早早喜怒已不形於色,蘇讖還怕他家傻娘子看不穿這郎君對她的情意,沒想她還反過來關心上人家了,心中欣慰兼酸楚皆有之,他拉著女婿在身旁坐下,歎笑道:“她知道體貼你,我也放心了,你們這是往好裏走,大善,大善也!”


    他固然盼望女婿能照顧女兒,但蘇讖也知道,單靠一個人的努力,是走不了太長遠的。


    還是彼此心疼,彼此照顧的好。


    “父親……”常伯樊強忍住鼻間酸痛,方才讓眼淚含於眼中,沒有掉落。


    “好孩子。”蘇讖察覺到他的動靜,在心中輕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不再出聲。


    他是希望女婿起來的,給他藥王廟下的珍稀木材就是為的他能保下常家,保下他女兒以後安穩的日子。他也想過等女兒顏色褪去,此子對她未必有如今深情,他們夫婦倆一番苦心就宛如滾滾流入東海的東逝水,有去無回,但他和他夫人商量過後,最終的意思是既然千挑萬選定下了他,那就等於接納了他,還是把他和苑娘當作一體,當親生孩子待罷。


    至於看不到的以後,隻要莫給他添惡,依此子的心性,也絕不會恩將仇報,至於更多的,蘇讖也不寄望於女婿如何如何,隻寄望京中長子勢穩,一步一個台階走上去,成為女兒一生最終的靠山。


    求人不如求己,蘇讖現在隻望著常伯樊擺脫凶險,盼著他好,更多的要求則是沒有的。


    這廂,常伯樊平息了一陣,緩過了心中那股翻騰的情緒,偏頭與嶽父道:“陸知州身邊之人您可還見?”


    “你還沒把消息送過去?”蘇讖微訝。


    常伯樊搖首:“小婿是想見過張縣令之後再定。”


    他不說,蘇讖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女婿這是怕他在見過張長行後,無心再與他人周旋。


    他這女婿,聰明是聰明,但就是太聰明了,思慮過度,反而束手束腳,但這也怪不了他,一人打拚,隻能處處平衡,才不會輕易囿於困境。


    隻是世上哪有處處能平衡之事,萬物此消彼長,此起彼落,難有雙全法,所謂平衡,不過是勉強維持尚未破碎的假象罷了。


    但他已竭力而為了。


    既然要走了第一步,看在他對女兒的心意上已把珍木交付於他,現在這一步,是苑娘讓他前來,更顯順理成章,就像是天意一般,蘇讖這個往日還有點看女婿不順眼的嶽父這時異常溫和:“走了,趕一條牛是趕,趕一群牛也是趕。”


    如此野趣之語,出自蘇老狀元之口更是分外有趣,常伯樊知曉嶽父是風趣之人,但這是威嚴的嶽父頭一次在他麵前展露出他風趣的一麵,這令他不禁笑了起來,“父親,這……好,孝鯤這叫讓下人去傳消息。”


    “是了。”聽話就好。


    “您看這天色尚早,離晚上還有些早,要不您隨我回常府用點吃的,小憩片刻?”常伯樊提議道。


    “善!”這是要去常府見女兒啊,蘇讖精神大大為之一振。


    “是。”嶽父嶽母真真是愛女如命,常伯


    樊忍著笑,探頭出去讓車夫往府中走,又派了南和提前回去告知主母一聲,說親家老爺這就要去府上休整片刻。


    “爺,我這就去跟夫人稟報。”南和應聲,撒腿一記轉身搶了護院的馬,上馬飛旋而去。


    **


    蘇苑娘早早把常伯樊說出去找靠山了,常伯樊走的時候眉頭緊鎖,還讓蘇苑娘不由多看了兩眼,想起了前世的事來。


    前世她爹爹有意幫常伯樊,但常伯樊無事絕不上門,就是出了事,除了帶她回娘家,他不會去蘇府自行求救。


    他說蘇府把她嫁給他就夠了,嶽父的名聲也給他在外麵帶來了不少方便,很是足夠了。


    這番說詞,細想想,跟早上他哄她的那些別無兩樣。


    她爹爹因此倒是誇過他有骨氣,像個當家人,前世聽來是誇讚的話,這世再回想起當時說這話時候爹爹不見得有多高興的神情,再想想哥哥被爹爹教導的為人處世,其實常伯樊有骨氣這句話,她爹爹隻是單單誇給她聽的。


    她哥哥一生說起來並沒有太多骨氣,他從小赴京就學為官,皆是依附的本家,他有事就求人,有人求他他也給辦,到後來,他跟隨後來的太宰司馬相如變法成功,也隻為三品大理寺卿,但他半生受理無數冤假錯案,更甚者有人不遠千裏,隻為擔一擔家鄉的臘肉幹果前來感激他,蘇苑娘想,這才是她爹爹眼中的骨氣罷,好好活著照顧家裏人,有點餘力了,就去照顧天下人。


    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國為?這是她爹爹時常念叨在嘴上的話。


    他不求她爹爹,而她爹爹至死也沒原諒他沒護好她和她的孩子。


    就是後來他憑自己把常家送上了巔峰,恢複了往日榮耀,他當回了井伯爺,但聽見過他的嫂嫂說,他已滿頭銀發,兩鬢如霜,那時,他才不過將將四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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