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個沒臉的怪物,到最後她隻聽到了“還不如早早死了算了,沒仇沒怨好好給你埋了”,而她的兒子孫子都沒反駁,是不是都想著她早早死了算了?


    臉上的麵湯幹了,她覺得她的臉也僵了,她哆嗦著手摔了手裏的碗筷,一行濁淚滑了下來,“我生養了個沒心的怪物啊,捂不熱,捂不熱的啊。”


    “還摔起碗來了,看把你慣的。”


    “你住嘴。”蘇/榮兵大喊了一聲,衝隱進黑夜裏的老婆子攆了出去,“媽,飯還沒吃完,你就要回去了?”


    “對,我回家了,不再來了。”餘安秀仰頭看麵前模糊的人影,“我沒把你養成人,我受罪,你以後也跑不了。”


    “我給你養老你怎麽就不再來了?大囡是嘴上厲害,她心不壞的,忘性大,明天起來就忘了。”蘇/榮兵心裏亂糟糟的,老太太好似真傷心了。


    餘安秀不接腔,她腦子裏還殘留著隻餘口鼻的嫌惡嘴臉,“不來了。”她繞過他摸黑往回走,“我怎麽就生了你?大概真是仇家,你是來報仇的。”


    她自問自答,她終於意識到她所有的心甘情願也隻是她的心甘情願,不會領情的到死都不會領情。


    第83章 083   強行助人醒腦


    蘇老頭站在院子裏, 聽外麵的說話聲斷了,厚重的腳步聲回到了隔壁的院子,他憋了口氣往大門口走, 看到門外蹲著的老婆子, 心口的憋悶突然散了。他看著那團黑影, 平靜地說:“看到了吧,你從小護到大的兒子就是這副樣子,以前他跟我吵跟我鬧, 你都是睜隻眼閉隻眼,背著我做好人, 有我這個喊打喊罵的爹做對比,你兒子肯定認你是好娘, 現在沒我在你前麵給你頂風了,遭罪到自己身上了吧?你過了這麽些年的舒心日子, 不好好教養孩子的報應算是到了。”


    “是, 報應到了, 養不好兒子,根壞了, 結的果也是歪瓜裂棗,我對不住你們老蘇家, 兩代人都毀了。”最苦的年代老子當了村長,條件好了兒子養成了軟腳蝦, 輪到孫子,連軟腳蝦的硬殼都沒有。


    蘇老頭口裏轉著“老蘇家兩代都毀了”這句話,他心想毀的可能還不止兩代,但他不計較了,幾年前他心心念念的也是掰正下一代, 如今早就想開了,兒子養不好還不如沒生過,兒子跟閨女相比,除了能延續姓氏,他也沒有值得高看一眼的地方。


    但姓氏這東西,天底下那麽多姓蘇的,怎麽可能絕的了,就連古代的皇帝也不能保證他的子孫能世世代代無窮盡。至於上墳燒紙,嗬,前些年那被小兔崽子們撅起的老墳如今早已化成莊稼的肥料,他也沒見哪個老祖宗上來找人算賬,可見人死如燈滅,燒紙祭拜也僅是活人心裏鬧鬼、嘴裏造鬼,有人盡心,有人盡麵子。


    “進來吧。”蘇老頭讓開堵住的門口讓她進屋,在她站起來的時候還搭了把手,等關上門了,他說:“是挺對不住我的,但看你也遭報應,我就平衡多了,至於說對不起老蘇家,那還不至於,我又不止他一個孩子。”


    餘安秀聽了他的話,往屋裏走的腳頓了頓,她悶頭問:“你對我還有氣?”


    “有啊,怎麽沒有。你鬧著要跟你兒子住,耍心眼也要從老幺家帶水果回來給孫子,米麵糧油也搬走進了人家肚子裏,現在挨罵挨咒空手回來了,隻能賴在我身上了,我不僅有氣,我還不放心,我擔心你現在被罵回來了,改天人家一說好話,你又屎糊了心,顛顛的又偷搬吃的喝的去喂白眼狼。”蘇老頭說著刻薄話,先她一步進屋。


    跟老頭子過四五十年了,老了老了挨了這一心窩子的埋怨,餘安秀心裏不是滋味,之前滿心的傷心失望,現在變成了羞愧難堪,她進了廚房也沒燒水,直接從水缸裏舀了瓢涼水洗臉上的麵糊子。


    “我以後不再理榮兵了,他兒子我也不念了。”她躺在床上說。


    “那誰知道,之前我提分家的時候你也是滿口答應了的,你這婆子是人老心花,口不對心也沒人能發現,往後你兒子孫子抱著你哭一哭,把你心哭軟了又是你的心肝了。”蘇老頭冷聲諷刺。


    這次餘安秀沒說話,她頭埋在被子裏掉眼淚,為了榮兵,她年輕時仗著他不打女人胡攪蠻纏,眼瞎心盲幾十年,如今活成了老頭心裏的滿身心窟窿的老賊,活該啊。


    夜裏,蘇老頭被老太婆的支吾聲吵醒,坐起來看她頭埋在被子裏,還當是她堵住了口鼻,忙拉下被子,但被子扯開了她嘴裏還在念叨。


    “做噩夢了?睜眼了,天亮了。”他拍她肚子。


    餘安秀艱難地睜開眼睛,聽著外麵的雞叫,說:“我夢見你爹娘了,罵了我一夜。”


    “噢,罵的對。”蘇老頭不感興趣地應一聲,看她醒了也就躺下準備繼續睡。


    但餘安秀睡不著,她身上發冷,全身都疼,倒在床上挺了一會兒,她開口喊:“老頭子,我好像發熱了,你起來燒兩張紙,看是不是你爹娘來過了。”


    蘇老頭坐起來摸了摸她臉,摸到了一手的冷汗,臉上還熱彤彤的,“也沒凍到怎麽就發熱了?白天洗衣服打濕了衣裳還是洗頭了吹著風了?”蘇老頭沒理會她的話,穿衣下床出門。


    現在估摸著剛過午夜不久,大半夜的也不能勞煩人家,他站在院子裏喊隔壁的人:“榮兵,榮兵……”


    “大半夜裏誰喊你?吵死人了。”梅大囡翻身用被子蒙住頭。


    “聽聲音像是老家夥,我去看看,你繼續睡。”


    “你媽發燒了,你家裏有沒有藥?”蘇老頭聽到隔壁有動靜了直接問。


    “咋這時候發起燒來了。”男人煩燥地薅頭發,回屋問他媳婦:“家裏有沒有退燒的藥?我老娘發燒了。”


    “沒得,真是地主奶奶了,這把年紀了發個燒還要吃藥,頭按被窩裏發出汗也就退燒了。”


    “我屋裏也沒藥,大囡說讓我媽頭埋被窩裏捂出汗也就退燒了。”他走出來隔牆說。


    “你現在去你三妹村裏找赤腳醫生開點藥回來,你媽這個年紀捂被窩裏別再給捂咽氣了。”蘇老頭好聲好氣地說話。


    蘇/榮兵遲疑了,看了看天色,現在雞都不叫了,他不敢夜裏出門,粗著嗓子說:“我明兒的還要下地,不睡沒精神,你給我媽多蓋床被子捂捂,等天亮了要是還燒我再去給她拿藥。”說完就走。


    鞋打在地上的聲音消失後,周圍一片寂靜,無聲的空氣像是要把人擠死,蘇老頭耳朵裏嗡嗡的,他轉身進屋,坐床邊說:“都聽到了?你一條老命還不如他睡個整覺要緊。”


    “聽到了,都聽到了。”餘安秀心又冷又疼,哆嗦著嘴唇咒罵說:“他個黑心鬼,王八犢子以後也好不了。”


    蘇老頭點亮煤油燈,換回白天穿的鞋,扣緊衣裳,從箱子裏翻出厚衣裳準備出門。


    “你去哪?”


    “五河大隊,我去給你拿點退燒的。”


    “不用去,你燒兩張黃紙念叨念叨,再躺被窩裏給我捂捂。”餘安秀嘶啞著嗓子阻止他,路雖然不遠,但天黑,老頭子年紀又大,這要是走摔了栽到哪個田溝裏喊人都喊不應,摔狠了天亮等人發現人都涼了。


    “再給我燒缸子開水,我多喝開水好的快,你別出門,你要是有個啥事,幾個丫頭得恨死我。”她從床上坐起來喊住他。


    “我去找慶國,讓他跑一趟。”


    “算了,不勞煩人家,我現在好多了,估計就是你爹娘來罵我罵的,你燒兩張黃紙念叨兩句,這玩意喝藥沒用。”她現在是看明白了,兒子都指望不上,還是別去麻煩外人了,人家也有人家的一家子人。


    “天亮了要是還不退燒我就找人送你去鎮上。”蘇老頭妥協,依她的意思在床邊燒了兩張黃紙,又提著煤油燈去灶屋給她燒開水。


    “我先睡一會兒,等天亮了就好了,我身體好,病好的快,以後我照顧你。”離得近的心狠,心軟肯管你的又離得遠,餘安秀發現到最後陪在她身邊的還是老伴兒。


    蘇老頭後半夜沒敢睡,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村裏的公雞爭搶著打鳴的時候他再次摸老婆子的額頭,試溫太頻繁,他也摸不準溫度有沒有降。


    “老婆子,天亮了,起來穿衣裳,我去灶屋煮兩碗麵籽湯,喝了我們去鎮上醫院。”他喊醒睡迷糊的人,看她坐起來了才出門。


    悶了一晚上,出來被參雜著霧氣的冷風一激,蘇老頭打個哆嗦立馬精神了。


    “老叔老嬸,這大早上的要去哪?”蘇慶國在門口嗦稀飯的時候問路上的兩個老的。


    “去鎮上,慶國,羊子你先找個人給我放兩天,你老嬸發燒了,我帶她去醫院瞧瞧。”


    “發燒了?那我趕牛車送你倆過去。”蘇慶國把碗放在門口的凳子上,進牛棚拉牛出來。


    “又勞煩你了啊慶國,飯都沒吃好。”餘安秀坐上車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嗐,這有啥,飯待會兒回來了再吃也不晚,看病要緊,都是一個老祖宗的,別說客氣話。”


    餘安秀聽了這話更是心酸,一個快出五服的侄子都能放下飯碗專門送她去鎮上,她養了這麽些年的兒子去個隔壁村都不願意,是她生養了個白眼狼,跟旁人無關。


    “老叔,要我去通知幺妹一聲不?”到醫院後蘇慶國問。


    “不去,她也要上班,我們這都到醫院了,也就打個針,又不是走不動了,你趕緊回去,你嬸退燒了我們自己回去。”蘇老頭趕忙說,不讓他去找老幺,就發燒打針,不值得她跑醫院,也不能事事都賴在她頭上。


    掛了兩瓶子水餘安秀也就退燒了,就嘴裏苦沒胃口,肚子咕嚕嚕叫她還說不想吃飯。


    “那我們再走回去,走回去你出身汗就有胃口了,回家了想吃啥自己動手煮。”蘇老頭繳了打針的錢就帶她出了醫院。


    傍晚他獨自又去了鎮上,是平安給他開的門,往後瞅了瞅,問:“姥爺,我姥沒來?”


    “沒,她在她兒子家吃飯,不過來。”


    蘇愉探頭說:“肉快燉好了,你先洗手。”


    飯桌上她問她老娘的事啥時候解決得了,“天氣越熱我越走不開,趁著這段時間能請假,我早點帶你過去。”


    “沒幾天了,你媽昨晚又挨罵了,我看她臉越拉越長,快清醒了,就這幾天了。”蘇老頭得趣的說:“我待會吃完肉了不擦嘴,帶著肉香回去饞死她。”


    蘇老頭沒打算把老婆子發燒生病的事給幾個閨女說,小病小痛的他們能自己解決就不麻煩幾個丫頭,她們知道了至少得回去看一遭,也起不了啥用,搞不好老婆子一哭,她們再一勸,好不容易攢起的憋屈再給散了。


    生病難受有助於人清醒,他就是這樣,也打算這麽幫助老太婆。


    第84章 084   嚇唬


    餘安秀連續四天白天打針了退燒, 夜裏又發燒,她被折騰的瘦了一圈,又受罪又花錢, 就這還有人來喊她去洗衣裳。


    大妮過了段逍遙日子, 她奶這突然不去她家了, 屋裏一堆衣裳又落在了她頭上,又臭又難洗,她把她自己的搓了就去找她奶說好話, 親熱地拉著老太太的胳膊要往自家走。


    “鬆開。”餘安秀冷著臉拍掉這丫頭的手,“懶死眼兒裏懶, 這麽大的姑娘讓你洗個衣裳跟要你命樣的,還往我這個老太婆身上推, 趕緊走,別進我屋了。”


    大妮冷不噔的吃了個掛落, 撅嘴哼道:“你自己都懶的像條蟲還有臉說我, 我都是跟你學的, 以後我也生三四五六七八個姑娘給我洗衣做飯下地掙工分。”


    餘安秀咬牙瞪她,拎起拐杖要打她, 大妮氣哼哼地走,走到門口還嬉皮笑臉地跟蘇老頭打招呼。


    當天中午大妮估計是跟她媽告歪狀了, 梅大囡在牆邊指桑罵槐地罵了一個中午,蘇老頭吭都不吭, 跟看戲似的旁觀老太婆的臉色,嘖嘖有聲道:“要是以後你再貼過去了,那活該你受罪,臉伸過去讓人家打,怕人家不打還握住人家的胳膊來扇你嘴巴子。”


    “我肯定不會再踏進他家門一步。”她羞惱地說。


    “那我就等著瞧, 等下次四個丫頭坐一起了,我當眾囑咐,要是我死了你又貼榮兵那兒去了,就不讓你跟我埋一起,我嫌你糊塗。”


    餘安秀震驚地看了他一眼,說:“你不用威脅我,也不用懷疑我,我肯定不會再搭理他一家。”但她心裏卻是驚了一驚,遍天下都是夫妻死後兩墳合壟造成一個墳,她要是被單獨單埋了,後人路過瞅到了都要笑兩聲。


    “我還是要懷疑你的,我要留好後手。”蘇老頭搖頭,老太婆要是不給捋明白了,她隻要活一天,幾個丫頭就多有一天的麻煩。


    老太太生病的事終是被蘇老頭瞞了過去,村裏人都知道餘安秀病了,也都知道蘇愉姊妹四個都給了錢看病,暗地裏談起蘇家,都誇姊妹四個孝順,但被誇的姊妹四個知道這事的時候已經是入夏了,還是蘇老頭從晉城回來後,蘇敏接老兩口去她家住幾天時從村裏人嘴裏知道的。


    “老爹不愧是當村長的,嘴裏的話一套一套的,村裏人把我們誇出花來了我們連個影都不知道。”蘇敏坐在院子裏跟蘇愉說笑:“媽那張嘴憋不住話,每當受一點累挨一句埋怨了她就哎呦連天的,一分苦喊成十分苦,這次老爹也不知道咋說的,反正她是沒當我麵提起過,跟你說過沒?”


    “沒有,我壓根不知道老太太生病了,按你說的時間算,老爹當天來我家還麵不改色地說老太太在榮兵家吃飯。”他把老太太留家裏喝稀飯吃鹹菜,自己來鎮上吃肉,蘇愉想想都好笑。


    “老爹是個有意思的人。”蘇愉說。


    “有意思,他年輕的時候更有意思,這些年榮兵的事把他壓的沒臉,在外也不好說笑了。”蘇敏搖搖頭,歎氣說:“想開了也好,想不開他氣的要死,人家臉皮厚的還是好吃好喝。”


    蘇敏馬上也快五十了,孫子都會跑了,想想幾個妹妹她還是難免失落,“早知道他是這副樣子,還不如當年夭折了算了,家裏隻有女娃日子也好過些,要少受不少委屈。”


    蘇愉敷衍地點頭,她隻有記憶,原主所受的委屈很難引起她的感同身受,而且年代又太過久遠,就像看了場電影,看的時候難免悲傷憤怒,睡一覺起來了情緒就淡的差不多了。


    “你怨不怨老娘?老二該是怨的,她不怎麽回娘家。”蘇敏難以判斷老幺的想法,說她怨吧,每次老娘來她也好吃好喝的招待,不怨吧,她張口閉口多是老太太,很少喊媽。


    “有什麽好怨的,她就一糊塗人,跟她較勁你不是自找氣受。”平時就吃吃喝喝這點事,她又不缺她那一碗半碗的,有老頭管著老太太她也作不了妖,剛好她是那種隻要吃飽喝好也不多話的性子,蘇愉這些年跟她說的話還沒跟老頭一番嘮叨說的多,她沒那個情緒去怨這個那個。


    蘇敏恍然,是啊,老娘一輩子都沒活明白,她是身體享福,不下地不受累,沒婆婆磋磨,家裏還有錢財,但她沒自己的主意,她可以是媽也可以是村裏任意一個大娘,更可以是奶奶輩的、祖宗輩的,她的想法翻來覆去就是那一道子,但凡腦子清醒點的都能看穿她。


    但就這麽一個人,她也養壞了一個人,禍害了好幾個人。


    “爹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敗給了老思想。”蘇敏總結。


    蘇愉不想聽這些家長裏短,哪怕是自己家的事她也懶得談,像是一塊舊棉絮,怎麽扯帶的都有其他雜絮子,而舊棉絮之所以舊,你能說隻是灰塵的原因還是汙漬的原因?都難獨善其身,談起來各有各的委屈。


    “大姐,晚上在我家吃飯吧,吃了飯你騎自行車回去,明天再騎過來就行了。”蘇愉起身去菜壟拔菜。


    “我回家吃,你別做我的飯。”蘇敏把凳子上的桃子裝進布袋子裏,起身要回家,她來主要是大孫女想吃桃子了,跟老幺談娘家的事也是隨口一提。


    蘇敏走後,蘇愉坐凳子上掐蒜苔頭。


    “媽開門。”


    蘇愉去開門,讓兩個扛著柴禾的小子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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