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澤芳不敢抬頭看她,隻是低著頭,隻是,視線難免落到那粉白的腳趾之上。圓潤小巧,泛著珠光之色。她的小腿亦是十分流暢,纖細筆直,難免令人聯想到……她隻有一件外袍蔽體。很快他感到鼻子一熱,什麽東西砸在地麵,一滴一滴,開出了鮮豔的紅花。


    是血。


    容鳳笙似乎要走過來。


    “陛下。”


    他轉過身去,用手指捂住鼻子,眉間狠狠蹙起。


    他沉聲道,“微臣衣冠不整,不便麵聖。 ”


    容鳳笙也沒有強求。她清了清嗓子,道:“今夜非我本意,朕會查清事實真相,給大人一個交代。絕不會影響顧大人的清譽。”


    “朕可以向顧大人保證,此事絕對沒有下次。”


    顧澤芳久久無言。其實他隱約有所預感,心中也有微弱期盼,若是她早便知道,是默許的呢。


    現在,他聽見一道輕微的聲音,就好像某樣東西破碎了。心中有一股淡淡的酸澀在蔓延。但他不甚在意,隻是低聲道。


    “微臣多謝陛下。”


    容鳳笙走到門前,抬高了音量讓人開門。果不其然,宮人們退開,她看見了等在外頭的謝清鶯,正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曖昧地打量她和身後低著頭的顧澤芳。容鳳笙寒聲道,“謝清鶯,你實在是僭越。罰你禁足在公主府,一個月不可外出。另罰俸三年。再有下次,便自請去封地吧。”


    說罷,她拂袖而去。


    走到含露殿的時候,裏麵燈火通明,隱約看得見有宮人來往。不知為何,容鳳笙有些心虛,就好像剛剛從別的女人被窩裏鑽出來,來到苦苦等待的發妻的房前。那心中的複雜愧疚,豈能一言以蔽之。暖情香的效力還沒有散去,她現在有種難言的感覺,急需要紓解。


    容鳳笙揪了揪掌心,自從跟謝玉京廝混之後,她便沒有再與別的男子有過什麽,倒也不是為誰守節,隻是,她發現自己很難接受跟別人了,每次閉上眼,眼前的人都是他,也許是他年輕力盛吧,她嚐過這樣的滋味,又如何能看到其他的。


    顧澤芳可能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會因為年齡問題被比下去。


    看著那透亮的燭火,到底,她也沒有做什麽虧心事,想到這裏,容鳳笙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宮人見了禮,便匆匆告退,將空間留給他們兩個。


    謝玉京躺在貴妃椅中,長發既沒束起也沒戴冠,血紅的衣袖中伸出清瘦的腕,一手握著書卷在看,一手支著額頭,連她來了都沒發覺。容鳳笙輕輕一咳,坐到了他的對麵。


    謝玉京這才慢慢放下書卷,朝她看了過來,也許是看書時間久了,他眼睫半垂,有幾分倦意,這使得他的臉龐變得愈發冷清,朦朧的燭火,給他鍍上了一層柔光。


    他盯著自己看得有些久了,明明昨日才見過,他看著她,就好像大半年都沒有見了一般,看得目不轉睛。忽地,他微微皺眉。哪怕容鳳笙剛剛沐浴過,那股甜膩的香氣,也是一時半刻揮散不去的。


    “陛下如今已經降下旨意,晉我為貼身侍衛,”她還在怔,就見他忽然撐起身,過來在她肩頭細細嗅了一下,隨即又坐了回去。


    驟然拉進的距離,令她有些暈眩。


    方才對上他的眼,裏麵漆黑沉靜,像是浸在水中的兩顆墨玉。


    這人似乎總是這樣,在不經意之間拉進二人的距離。不知道是不是被暖情香控製的原因,喉嚨裏竟是有了幾分渴意,她的手,悄然捏緊了繡著龍紋的衣袍。


    “為何,還要將臣下鎖在這座宮殿之中?”


    她不說話,他便自己沉思。


    “陛下對瓊心懷怨懟?”


    這幾日來見他,從不曾正麵談及那些事情。容鳳笙正色,看向他。


    “陛下對我曾經控製於你感到不滿?”


    “還是說,陛下忌憚於瓊?”他笑吟吟的,愈發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容鳳笙看著他,想到他手裏有一股神秘的勢力,是他的貼身暗衛?還是其他的她不知道的勢力。或許跟雲寰有關。坐在這個位置上,她忽然有些明白身為帝王的考量了。


    “說說,謝清鶯的事情是不是你令人做的。”容鳳笙的指尖在桌麵輕叩。


    “怎麽,想挖清楚我身上的秘密嗎?”


    謝玉京挑眉輕笑,眯起眼的模樣竟是比謝清鶯還要妖媚入骨,他笑著笑著渾身顫抖,若非手指死死抓住了扶手,幾乎要從貴妃椅中滾落下來。


    “你想要什麽?”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交換。


    “你認為我想要什麽?”他看她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移開,嘴角扯開輕嘲,“你怎麽會不知道我最想要什麽?”


    “謝瓊,”容鳳笙緩緩起身,聲音柔和,“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會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是誰。更不會做出如你那般的選擇。這個位置你坐不好,那就換人來坐,天經地義。以前,我覺得繁衣能做好,你能做好。但是你們都不能。我不需要你讓,也不想要你,成為我的阻礙,明白嗎?”


    他豈能不知?謝玉京靜靜看她,不過是賭,賭你還有那麽一絲情意。


    “我想了想,留你在身側,終歸是不妥。”她低低道,“除了入仕為官,你如何選擇,我都不會怪你。你想娶一尋常女子,富貴一生,還是離開這裏,從此天高海闊,不論是什麽,我都可以允諾,”她聲音溫柔,隻有自己知道,垂在身側的手在輕輕顫抖。


    “偏偏沒有,留在陛下身邊這個選擇麽?”謝玉京咳嗽起來。不知是因為最近酗酒太厲害還是怎麽,他臉色時常是蒼白的,薄唇開合,喃喃,“第幾次趕我走了……”


    “我的如玉痕是你消除的。我是被你留在身邊,是你養大的,按照你的喜好,長成如今這副模樣的。就算真實的我為你所不喜,你也不能待我這樣隨便。丟掉我一次就夠了,還想丟掉我第二次,你覺得,我永遠都不會傷心麽。”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碎一次就夠了,再碎一次,或許就是死了。”


    容鳳笙不相信他會去尋死。但不可否認,他很會利用自身的優勢,此刻眉心皺著,額心朱砂亦是擰住。絲絲烏發垂落,遮住眉眼,竟是增添了脆弱美感。她看著他這副模樣,眼尾有些發紅,那是強忍藥效的後果。指尖亦是深深陷入了掌心,依靠痛意來令自己維持清醒。


    她這才猛地意識到,他對自己的吸引力有多大。不論是皮囊,還是那些年累積起來的情感,還是日夜糾纏的記憶,她在他麵前都是沒有辦法冷靜的。


    謝玉京沒有覺察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垂眸沉思了一會兒。抬眼的時候,已經調整好了情緒,嘴角勾著一抹笑,從容鎮定。


    “我和你說說,你不在宮裏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麽吧。”他的語調十分輕鬆,眼底卻有陰霾。


    “江月瓏來找過我。”


    容鳳笙一怔。江月瓏,那不就是他的生母嗎?


    第78章 078   擔心我?


    078


    她可沒有忘記, 江月瓏對謝玉京都做過什麽事情。謝玉京三歲的時候,偷偷去看過這位生母,卻被之用碎瓷片割破了喉嚨, 雖然撿回一條命,卻也成了他扭曲性格的禍因。


    他應當是恨著的吧,容鳳笙看著他的眼睛,卻沒從裏麵找到一點恨意。他的眼瞳很幹淨, 黑白分明。很多時候他都是凝視著自己,十分專注的樣子,然而當他轉開目光, 看著其他事物的時候, 便會透出一點冰冷和漠然。


    對世間萬物的漠然。


    謝玉京似乎在回憶著什麽,半晌,才淡淡說道,“我並不恨她。雖然那個時候,真的很痛,但是,我並沒有感覺到憎恨之類的情緒。我隻是很疼, 每每回想起那種疼, 我就會想,那個時候, 要是有人能來救我就好了, 有人能讓我不這麽痛就好了。”


    容鳳笙垂下眼睫,不知該說些什麽。謝玉京卻也不需要她說什麽,挽起袖子,慢慢斟了一杯酒。


    “你別喝了。”她終於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瘦得厲害, 往常看上去勁瘦但有力的腕,如今蒼白不已,能顧清楚看見青筋,握在手中亦是冰冷冷的。


    “擔心我?”謝玉京笑了,他眼尾眯起,像春花綴在枝頭,有些驚心動魄的美麗,“好,阿笙不要我喝,我就不喝。”


    他將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好似是寬慰般,輕輕拍了拍。


    “她看上去過得不太好。”容鳳笙立刻就意識到這個“她”指的是江月瓏。


    江月瓏說到底,是天子的生母,尊她太後也是可以的,隻要謝玉京想。


    然而沒有,這些天以來,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人來找過謝玉京。就好像,這件事被所有人當成了秘密,宮人的口風一個比一個嚴。


    “她是怎麽見到你的?”


    “是止喜告知我的,他見過我生母的畫像。不知她用了什麽手段,竟能與禦前之人搭上關係,”他嗤笑了一聲。


    “她來找你做什麽?”容鳳笙覺得這個問題似乎不用問,一個在親子的生命中,消失缺席了十餘年,卻在兒子得勢後忽然出現,還能是為了什麽?


    懷胎十月所生的兒子,成了天子啊,天子以孝治天下,隻要謝玉京想,她便會是大成的太後。


    可是她曾經那樣殘忍地待過他……


    謝玉京接觸到她的眼神,手指微微蜷起,他輕笑著說,“你覺得我會苛待她是嗎?”


    “或者更極端地想,我會殺了我的親生母親,是嗎?”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凝視著她的眼神有些緊迫,幾乎令她呼吸不過來。


    他們如今的身份,明明已經發生了調換,在二人獨處的時候,這個人的氣場依舊強大到令她時常有些招架不住。


    “我沒有那麽想。”容鳳笙撇開臉,難道他覺得,在她心裏,她會把他想成一個十惡不赦之人嗎?


    謝玉京不知有沒有信。他閉上眼,長睫在眼瞼下投出陰影,隨即往後,慢慢地靠住了軟枕,像是在依靠這個動作,給予足夠的支撐,他手腳都有些蜷縮起來,這個樣子看上去,更像是個易碎的瓷器了。不知哪裏吹來的風,拂過二人,撩動衣衫與發絲輕揚,燭火猛烈地晃動了幾下,又逐漸平靜。


    這一刻,靜的隻能聽見二人的呼吸。


    他生來便是沒有母親之人,江月瓏找來的時候,他沒有第一時間去見,而是走到了丹靈殿外,站了很久很久。


    丹靈殿布置一新,卻始終沒有人住進來,安靜的沒有一絲活人氣兒。


    那一天下了大雨,他沒有傘,也不讓仆從為他撐傘,大雨打濕了皇袍,遠遠看去,就如血衣般沾在青年的身上。


    謝玉京還是見了江月瓏。


    他印象中沒有見過的臉,小時候那模糊的一麵早就消失在了記憶長河之中。


    江月瓏並沒有抬頭看他,安靜地跪下了,她其實不算年老,不過三十多的年紀,兩鬢卻已添了白發,她打扮素淨,看上去跟街上的平民百姓,沒有什麽兩樣,隻有舉手投足間的禮儀氣度,依稀還能看見一些當年的風采。


    她剛開始還很拘謹,後來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位青年給人的感覺很是親和,竟讓她一下子不顧身份,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大多是零碎的家常。


    謝玉京禮貌而陌生地微笑著,從她的話語中分析她的訴求,昔日驕傲跋扈的大小姐,早已被磨平了棱角,她仍舊是低著頭不敢直視天顏,囁嚅著提了一點要求,這點要求,就像是跟一位富可敵國的商人,討一杯水。


    “我留她在宮中住了半日,給了一筆錢帛,便將人放走了。就是這麽簡單而已。”


    他這樣告訴容鳳笙。


    隨即,長長的眼睫一抖。似乎是不願再回憶下去。


    “後來呢?”她覺得他的神色很奇怪,忍不住追問。


    後來……?


    後來。他派人去了江月瓏的家中。


    暗衛在家中沒找到人,又去了附近的花樓,找到那個爛醉如泥的男人,江月瓏愛了大半生的男人,一刀斃命。


    當年,江月瓏被謝絮放走之後,便迫不及待地找到自己的愛人,與之私奔去了。


    然而,人心易變。這位當初說著情深不悔,敢撬當朝軍侯牆角的公子哥,迷戀上了賭博,欠下了一大筆賭債。千金小姐江月瓏不得不賣身為娼,來供養這個男人。


    她生過一次孩子,衰老的極快,那個男人對她早就不是當初容貌還在的新鮮勁兒了。


    但是,江月瓏有什麽辦法呢?她的所有,都被這個男人牢牢地控製在手中,包括後來她不得不到宮裏求助。她沒有想過反抗,她反抗了父母、反抗了謝絮、獨獨沒有反抗這個男人,因為人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錯的,江月瓏更是。她不願承認自己當初的選擇是錯的。


    而她回到家中,見到丈夫已經冷卻的屍體,所選擇的,竟然不是帶著錢帛逃離,而是三尺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謝玉京又將自己蜷縮得更緊了一些。他其實想不明白,江月瓏為什麽會選擇死。他不是想讓江月瓏去死的。


    但是很快,他又否決了自己,像他這樣的人,肯定是希望江月瓏去死的吧?但是他為什麽一點報複的快意都感覺不到,他的母親,也算是死在他手上了吧,弑父殺母,他確實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


    容鳳笙默默聽著他說完這些。她不知道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難怪他看上去狀態這樣不對。不知在什麽時候,他就從骨子裏黑透了。


    但是為什麽,他在訴說這些的時候,眼裏會大滴大滴地滾落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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