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慢慢習慣了什麽事都一個人,也習慣了漫漫長無聊的等待。


    每日裏她獨立於蒹葭閣頂樓,看驕陽從蒹葭閣東麵升起,看正午時分明光滿樓,隨後再蜷縮在皇帝爹爹給她做的花吊籃裏,百無聊賴等日頭西落,月掛柳梢頭。


    心水很喜歡看這樣的光影輪換,因為這便意味著枯燥的一天又過去了。


    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心水整整看了七年,也在怨和盼中很複雜地想了那小子整整七年。


    雖然被困七年這事兒本不應該怪罪到他身上,雖然心水已經完全記不得了他的長相,但是誰讓他闖進她視線的?


    愛恨嗔癡怨,來得就是這麽沒有道理,心水看他第一眼,便想動手動腳,掐捏按揉折磨他。


    心水想,用想他七年打發時光,也算是賞識他了。


    隻是不知道後來他的命運是怎麽樣了?進軍營了沒有?有沒有得到其它將帥的賞識?如今又在何方?他是否記得他救的那個小女孩?他有沒有想過她?


    第4章 夢境   白骨堆裏,君是心上客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大夢三千,夢裏不識,白骨堆裏,君是心上客。


    於心水而言,時間是蒹葭閣裏最多最不值錢的東西。因為孤寂,因為時間太過漫長,所以心水早已經習慣了月牙初上即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了也不著急起床,隻靜坐床頭,看一會兒滿園的芙蓉花,而後擁被閉目養神,期待可以再睡個回籠覺。


    她喜歡沉醉於睡夢中,畢竟睡著了不孤單,睡著了時間也容易打發許多。


    可是今兒天還未亮,她便起床了,簡直是破天荒。


    母妃嬢嬢說,她今日這麽早醒來,一定是因為解了七年的禁足,可以出蒹葭閣,她太過激動的緣故。


    母妃還說,若不是因為心水的長姐,心誠公主今日遠嫁出發金國,皇帝爹爹一定會親自來抱她出蒹葭閣,並好好帶她去京師遊玩一番,以慶祝她終於可以像小燕子般自由自在,從此順遂,平安喜樂。


    心水感激母妃嬢嬢和皇帝爹爹,嬢嬢善良,爹爹和善,被禁足蒹葭閣的這七年裏,多虧了嬢嬢日夜相陪,也多虧了爹爹時時惦念,她和他花了這麽多心思在她身上,她明白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嬢嬢爹爹都會想辦法摘給她。


    明麵上,她是個幸福的小公主。


    所以,心水並不想給嬢嬢添加煩擾,更不會反駁嬢嬢的話,隻理順了黑直長發,靜靜地趴在她膝頭,默默地看窗外仍黑漆漆的天空。


    她不想告訴嬢嬢,其實她心底守著一個秘密,如此醒得早,隻是因為她又做了那個夢。


    那夢裏有一個年輕男子,滿滿的少年氣息,陽剛帥氣,意氣風發,身形秀挺,寬肩窄腰,後脊堅毅,以背朝她。


    她看不見他的容貌,也聽不清他的聲音,可是看著背影就覺著很熟悉,像是至親至近的人,值得依賴,能夠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她見到他的麵前與他對峙著的,是滔天大火以及嘶吼著的萬千兵馬,這讓她心焦,她為他擔憂,為他著急,恨不得可以憑自己之軀替他擋著,不使他受到傷害。她很想上前去陪他,但腳下猶縛重石,使她邁不開腿,也掙脫不了,更走不過去。


    草木枯焦味兒混著血腥味兒在空氣中蔓延,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扼製著她的咽喉,令她無法呼吸,她伸手去拉他,可卻怎麽都夠不著。


    寒風肅肅,落葉蕭蕭。


    他手持長矛,巋然立在寒風之中,風卷過他衣袍,燃燒著的落葉從他身邊順著風狂卷上天,形成火龍。


    他無畏無懼,大軍向他逼近一步,他也前進一步,以一人之軀,抗萬千敵人。


    他們似乎很畏懼他,於是合在一起圍攻他,將他困在刀劍之中。


    他戰得勇猛激烈,可是他終究隻有一個人,寡不敵眾,背腹皆被刀劍所傷,縱拚盡全力,最終還是落了下風。


    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出,他站立不穩,身子跟著搖晃了兩下,幾欲跌倒,幸他反應迅速,一把將劍抵在了地上,撐住了他半壁身子,這才沒使他跪倒下去。


    火光滿天中她心急如焚,淚如雨下,她奮力地喊他,告訴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好保全自己的性命才最重要,畢竟這時候他若是拚一拚,還可以衝出去,甚至她哭著求他,請他為了她堅強地活下去。


    可縱是她喊得聲嘶力竭,他卻似絲毫聽不見一般,存著必死之心,義無反顧投進了大火之中。


    火苗瞬間將他完全吞噬,她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徒留蒼茫天地與手足無措的她。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他不是作戰,他是求死沙場。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若是他想,他明明還有可以活命的機會,他為什麽不聽她的話?為什麽不能回頭看看她?


    腳底血流成河,手上血跡斑斑,眼前萬千屍骨,隻剩她孤身一人,不知歸路。


    每次從這夢裏醒來,心水眼角都是濕濕的,胸口沉悶,沮喪頹廢,滿腔惆悵和悲傷,像梅雨時節的細雨,纏纏綿綿,不休不絕,無法疏解,無人可說。


    夢境悲愴蒼涼,太過窒息,那大火燃燒時映照在肌膚上的灼熱感,好似自己曾親曆過一般,以至於她現在每晚看到燈燭跳躍,都會感覺很不舒服。


    有時心水揣度,這是不是征兆和暗示?


    戰事紛亂,狼煙四起,國朝連連敗仗,皇帝爹爹總是唉聲歎氣,被奪的城池還沒有收回,又要割地求和,所有的事情連著夢境加起來,像是黑穀深淵,拖著人不得不墜落其中。


    心水想,自己這幅病殃殃的身子,已經使她夠難的了,夢裏的這個男子又是誰?與她有何關係?為何會常常出現在她夢中來擾她?


    夢裏的悲傷真實存在,但那濃到骨子裏的恨意也真真切切。


    不,不要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憂極必傷,有些痛,經曆過一次就足夠了,就算是夢裏經曆的,現實裏都不要再有了。


    幼時她是極愛看兵哥哥武男子,可是現在因著這個夢,她怕了,隻想離他們遠遠的。


    蒹葭閣七年,她無數次看到過嬢嬢為了爹爹說要禦駕親征而擔心落淚,她讀了很多兵書,但也讀過太多的閨怨。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她不是聖人,她顧及不到那麽多的家國大義,她隻是一個嬌滴滴的女子。


    所以,心水想,若有機會可以得見她夢裏的這個人,她定要好好打他兩掌,並告訴他有多遠滾多遠。


    她不要與他有糾纏,他最好也不要再出現在她夢裏來煩她,讓她心慌意亂,她討厭他,討厭極了。


    除此之外,她還想告訴他,她現在很厭惡打仗,整天打,她的皇帝爹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戰事不利,沒有來看她了。


    不僅如此,她的長姐也要因為這個原因,遠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麵的敵國王子,她完全不能想象兩個不相識,且有著侵國奪地之恨的人該如何生活在一起?又如何共睡一張床榻?


    她更不能去想,歲月漫長,相見遙遙無期,從此以後,一別永遠,再見不到長姐。


    世間至苦,苦不過離愁。離愁之最,莫甚於從軍。


    離愁別恨籠罩在心水心頭,縱是七年禁足忌生期滿,終於可以出蒹葭閣,重見外麵花花世界,結果便遇到了長姐遠嫁,又能有何欣喜?又如何能從容接受征戰打仗?


    所以,心水期盼,夢中人啊,千萬別再來她麵前了,縱是哪天相逢,她也一定會扭頭,與他擦肩而過不讓他認出她。


    第5章 初逢   年輕侍衛


    夢裏令心水痛徹心扉,恨之入心骨之人還未曾出現,但是離愁卻真真實實隨著日頭的高升,擺到了心水麵前。


    晨光鋪滿宮牆,是天大亮了。


    心水想起長姐宋心誠,驚得直接從生母淑妃膝上抬起頭來,一下子撞到了淑妃的下巴,淑妃佯怒,作勢要打,心水躲閃到一側成功地避開,母女二人相視一笑。


    “哎呀,以長姐的性子,一定是哭慘了,我要趕緊去瞧瞧了。”心水叫道。


    長姐心許狀元郎夏江,心水知道,可如今卻不得已要遠嫁金國倉央錯,其中委屈不舍,心水也明白。


    但大局已定,無力回天,金國王族指明了要長姐,說是王子倉央錯曾與心誠公主有過一麵奪玉之緣,自那以後對她便一往情深,癡心不改,更對她勢在必得。


    金國王子話中真假,心水委實不清楚,但他行事霸道,卻由此可以窺得。


    心水遺憾長姐與夏江有緣無分外,更為夏江歎息,聽聞因了長姐迫嫁倉央錯,夏江一怒之下棄筆從戎,投身進了寧王麾下,說來也是個熱血男兒。


    “阿顏。”淑妃轉身,對外麵輕喊一聲,旋即一個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的宮女走了進來,在離心水一步遠的地方提裙跪下,舉止輕盈,一看便是個靈巧人。


    “這就是阿顏,既會用伶牙俐齒懟人,又會使甜言蜜語哄人,還喜歡唱曲兒的阿顏,以後就由她陪著你。”淑妃嬢嬢如此介紹道。


    “阿顏?”心水看向恭恭敬敬跪在自己身前的人,這是七年後她見到的第一個生人,原先也常聽嬢嬢提到過她的名字時,當時隻覺著她的名字好聽,現在終於見了麵,又更覺無比親切,一入眼便喜歡上了。


    心水利索起身,三兩步上前,仰麵問她:“阿顏,我問你,怎樣可以在最快的時間裏見到我長姐?”


    阿顏憐惜地看著心水,不假思索,揚聲蹦出一字,“衝。”


    心水嘴角上揚,阿顏果真沒讓她失望,她向她擠了個眉眼,眼中壞笑一閃而過,而阿顏也很聰明地領會到了心水的意思,一把牽住了心水的手,與她一起齊齊轉身,抬腳,以飛奔的方式領著她出了蒹葭閣。


    青絲飛舞,廣袖迎風,香衣麗影,夾雜著銀鈴般的笑聲從一眾目瞪口呆的宮人們麵前穿過,眾人還未回過神來,才發現佳人已過,隻餘空氣中淡淡的藥香。


    “剛剛是心水公主跑過的嗎?”眾人麵麵相覷,均是一臉迷蒙,還沒回神,一扭身卻又見到大內都知黃興手捧暖手爐也跟著一路狂奔。


    “是吧......”眾人咋舌回味,萬千華麗詞藻,隻剩一句:“傾國佳人。”


    *


    長姐宋心誠所居的宮殿,有個極其拗口的名字:灼華宮,取自詩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皇帝爹爹當初賜她這所宮殿的時候,本意是想她是他的第一個女兒,在家時他會萬般珍惜,出嫁後也希望她可以得嫁一個如意郎君,和順美滿,多子多福,夫妻恩愛共度一生,這是一位父親對女兒最深的愛意。


    可是如今,“灼華宮”三字,卻成了最大的諷刺和遺憾。


    “小時候後調皮性子,怎麽這麽多年還沒有改?以後切莫如此任性,你看現在著了風,咳嗽不止了吧?”


    灼華宮裏,已經盛裝完畢的公主宋心誠故意板臉訓斥著心水,今兒她化著最華麗的妝容,臉貼花鈿,身著華服,可縱是如此,嘶啞的嗓音還是透露出了她連日來的悲傷。


    帥不過三秒,麵對長姐的關心指責,心水無奈吐舌,仰頭伸手,對長姐做了個要抱抱的手勢。


    宋心誠吃不過她的撒嬌,一把將她摟進懷中,姐妹二人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心貼得那樣近,可是離別在即。


    也就是那一瞬,宋心誠別過頭去,眼淚順著眼角頃刻之間滑落,而後似逃離一般,輕輕將心水推開,躲到了帷幔後。


    繡著百子多福的大紅紗帳後,妙曼女子掩麵而泣,她苗條修長的身影落在紗帳上,質若扶柳,見者皆悲。


    歡喜如同霜花,美卻稍縱即逝。


    心水心下一沉,她看了看帷幔後的姐姐,又轉頭看向窗外。


    她微微眯眼,使臉迎向陽光,許是剛剛狂奔後回了汗,身上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像是從高處摔落跌碎了骨頭般,渾身酸疼,尤其手腕處更是疼得抬不起來。


    她想,怕是又要下大雨了,自己的這幅身子簡直就是晴雨表。


    心水默默在心底歎了口氣,外麵花花綠綠,喧鬧至極,貼著大紅喜字的嫁妝箱子滿滿當當排了一院子,那是公主才能有的盛大排場。


    闔宮之人皆喜氣洋洋,可唯獨作為出嫁之人的長姐笑不出來。


    心水大痛,默默從袖中將原先早就備好之物取出,握在手心。


    是一把精致且隱秘的刀。


    這刀是她自己做的,形似桃木梳子可做梳發用,非知道它內中機關人不會發現,它的手柄處別有天地,危急時刻按下機關,手柄裏麵的刀片便會自動彈出,瞬間由女子梳妝之物變為防身利器。


    這是心水從兵書裏看來的,那時在蒹葭閣聽到皇帝爹爹棒打鴛鴦,要將長姐遠嫁金國時,便特意做了一把。


    心水早就想好了,她要將它送給長姐,若是那金國王子待她不好,違背她意,對她用強,在緊要關頭長姐便可以用它保護自己。


    “姐姐。”刀麵在陽光下泛著寒光,心水挑簾走到心誠身邊,舉手將木梳機關在她麵前展示了一番。


    宋心誠錯愕,抬眸看向心水,她著實沒想到心水小小人兒竟有本事做出這鋒利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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