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修為的江白忠骨頭並不硬。


    軍中刑官還沒使出多少手段,他便竹筒倒豆子般招了個幹淨。


    沉甸甸一份供詞,置於公良瑾案頭。


    帳中除公良瑾之外,還有顏玉恒、白無愁、顏青、顏喬喬四人。


    顏喬喬眼神有些虛浮,時不時露出些魂遊天外的縹緲神色。


    她收束著餘光,沒往案桌後麵瞟,仿佛端坐在那裏的公良瑾會發光,能灼傷她的眼眸。


    腦海中不自覺地回放林中那一幕——他傾身過來,覆下修長挺拔的身軀,薄唇落在她的耳畔,輕而認真地對她說,“你是我道心。”


    直到此刻,清幽寒涼的氣息仿佛仍縈繞在她的耳畔,一會兒一會兒便熏紅她的耳垂。


    “啪!”


    顏青將江白忠的證供拍到她的手中。


    “回神了!多大個人,還發青春呆!”顏青壓著嗓子嘀咕。


    “你才思春!”顏喬喬毫不客氣地懟回去,“三十好幾了娶不到媳婦!”


    回到青州她才知道,原來顏青根本就沒娶當年那個什麽蘇悠月,那件事是韓崢騙她的,目的就是告訴顏喬喬,別人都過得很好,輪不到她惦記操心。


    顏青怔怔撓頭:“我沒說你思春啊顏喬喬你是不是不打自招了?”


    顏喬喬:“……”


    她一把薅住江白忠證供,埋頭讀了起來。


    漸漸便屏住了呼吸。


    原來,漠北王林霄並沒有叛變。


    這是一場長達十餘年的陰謀。一個名叫無間珠華的女子,長袖善舞,在各大小諸侯國都籠絡了自己的勢力——除青州外。


    她步步設計,將漠北前線戰將調空,又與韓致聯手,騙林霄率軍暗襲西梁國。趁著林霄離開漠北之機,叛賊秦天故意將神嘯大軍放了進來,一路暢通無阻,直襲京陵。


    而距離京陵最近、兵力最強盛的大西州,以境內發現漠北大軍為由,拖延發兵日期,坐視帝君與君後戰死前線。


    江白忠的供詞裏麵沒有提到君後刺帝君的事情,也沒有提到究竟是誰假以少皇諭令調走各路諸侯。


    顏喬喬合上供詞,與父兄一道,探詢地望向案桌後那個人。


    公良瑾仿佛知道眾人所思所想,他垂眸道:“守京陵時,印璽不曾離身。”


    那座巨陣斷絕內外通連,信鷹是無法出入的,偏偏各路諸侯收到的又是真諭令。


    這可就奇怪了。


    眾人皆感到十分迷茫困惑。


    公良瑾似乎有什麽想法,卻未明言。


    他沉吟片刻,問:“彼時帝君已能入聖,為何神嘯獸騎不曾受挫?”


    帝後全軍覆沒,沒有任何消息傳回。


    再後來,京陵啟動大陣,便與外界徹底斷絕往來。


    公良瑾至此不知父母是如何堅守、如何陣亡。


    聽他問及此事,顏喬喬心口不禁悶悶一痛。


    殿下浴火重返人間,她怎麽忍心開口告訴他,他的母親偷襲了他的父親,以致那場戰役一敗塗地?


    白無愁摁了摁膝蓋,沉重地起身,道:“稟殿下,我親眼所見,君後刺傷帝君,阻他入聖。”


    此言一出,大帳中氣氛凝固,落針可聞。


    顏喬喬攥緊雙手,擔憂地注視著公良瑾。


    他的臉上卻沒有明顯的表情,隻緩緩斂下唇邊禮節的笑意,認真凝視白無愁,問:“後來呢?”


    白無愁垂頭道:“後來,帝後並肩苦戰至死。”


    “好。我知道了。”公良瑾頷首。


    顏喬喬揪著一顆心。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心疼這個人。


    這個看上去雲淡風輕的人。


    事已至此,顏玉恒無法再繼續隱瞞,起身,沉痛道:“這個無間珠華,極有可能是我假死的妹妹顏玉貞。她墳墓已空,與白無愁將軍相處的那個阿貞,種種細節亦能與她對上。”


    顏青按捺不住自己的吐槽之心,嘀咕道:“整個青州的權謀詭計,都點在她一個人身上了吧?”


    顏玉恒輕輕搖頭:“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麽。她既然恨我,為何不直接報複我,卻要做這喪盡天良之事,拉上整個大夏百姓和江山?”


    “也許她誌在天下。”顏喬喬扒拉出江白忠證詞中的一段,“無間珠華給過韓崢不少幫助,近來擁簇韓崢上位的聲音大多出自無間珠華手筆。此次暗殺也是她的命令——看,韓崢讓江白忠活捉顏喬喬,無間珠華卻下令要死的顏喬喬。我猜她是想要冒充我,將青州據為己有,並在韓崢上位之後做他的君後。”


    她的神色毫無芥蒂,就像在說與一件自己全不相幹的事情。


    白無愁與顏玉恒對視一眼,雙雙目光複雜。


    “既然證據確鑿,少皇殿下,請下令吧!”白無愁重重拱手,“我願為馬前卒!”


    抓到人,一問便知。


    *


    顏喬喬如願穿上了大紅戎裝,騎著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行在公良瑾的輦車邊上。


    行一段,她便蹭進他的車中討茶喝。


    她看他煮茶,怎麽看都不會膩。


    “有話要說?”公良瑾淡笑著問。


    “我就是想著,找了您七年,都像做夢一樣,如今在您麵前,還是像做夢一樣。”她恍恍惚惚道。


    公良瑾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頓。


    他道:“夢中也不宜暴飲暴食。”


    顏喬喬:“……”


    這是說她長胖了吧,是吧是吧!


    她承認,這七年裏她確實是吃遍了各地美食,但是,犒勞自己,難道不是為了更有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他嗎?!


    她暗暗跳腳的模樣令他心情大好,垂眸,胸膛微震,發出一陣陣低笑。


    顏喬喬偷偷撇了撇唇,破罐子破摔道:“所以您把我當道心,就是因為我離經叛道?您這是向我學習歪門邪道?”


    她可不會忘記他那純黑的道意。


    “不是。”公良瑾語氣淡淡,也聽不出是認真還是玩笑,他道,“在我心中,你是月。陰晴圓缺,皆合我意。”


    顏喬喬:“?!”


    這盛世如他所願,她夾著尾巴逃了。


    *


    正義之師揮軍北上,討賊檄文一出,各地紛紛來投。


    韓崢好不容易成功造勢,剛入駐金殿,正在三請五推之時,忽然便聽到了這個要命的消息。


    還未回過神來,那浩浩蕩蕩的先鋒軍便已到了京陵城外——公良瑾猶在路上,駐京陵外的兩江大營便已主動歸附舊主,刀槍一轉,劍指殿上逆賊,成為討賊先鋒。


    兩江大營的舉動讓白無愁跳了好幾日腳。他原本十拿九穩的頭功,那麽大一個頭功,就給這些不要臉的強行奪去了。


    京陵城破得毫無意外。


    也不能叫做城破,隻能說內外一心,禦林衛開門放大軍進入,順便就加入了他們。


    除了韓崢從大西州帶來的新晉禦守之外,整個世界已無一人站在他的身邊。


    顏喬喬陪公良瑾大步踱過殿前禦道時,韓崢隻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金殿,他守在殿中,高坐鑾椅上,等待他們到來。


    顏喬喬踏過金檻,遙遙看見韓崢坐在陰影下,低著頭,一直冷笑。


    “我輸了。輸在運氣不好。”韓崢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公良瑾,你比我又強在哪裏呢?不過是運氣比我好而已!你出身好,萬千寵愛集一身,不需要日夜提心吊膽,不需要蠅營狗苟來保住自己的權力。有這樣的條件,誰不能做個萬人敬仰的偽君子啊!”


    他繼續道:“如今,你不過又是運氣好,撿到個白無愁,陰了江白忠,否則你以為你能這麽順利就走到這一步麽!怎麽樣,今日我已窮途末路,你敢不敢與我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一戰?別成天靠著祖宗福蔭,不像男人!”


    顏喬喬:“……”


    這話就說得不對了。


    她覺得公良先祖如果看到殿下的道意,估計能氣得從墳墓裏爬出來。


    第121章 留有後手


    金殿。


    韓崢坐在鑾椅上大放厥詞,公良瑾隻充耳不聞,帶著顏喬喬,一步一步踏著深青紋墨金的巨毯,穿過空曠高遠的殿堂。


    如他這般心性,早已不會將任何詆毀之言放在心上。


    顏喬喬心有所感,殿下隻會平平淡淡地出劍,誅殺之,然後扔下一句“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之類的話——原諒她才疏學淺,隻能想得到這個。


    殿下這樣的大君子無意口舌之爭,她卻完全不能忍。


    “打你這小人,哪裏用得著殿下出手!”


    清脆的嗓音響徹殿堂。


    因為沒有燃燈而略顯昏暗的金殿中,陡然漫過一片燦爛紅霞。


    顏喬喬袖中卷出一道紅綾,刺破殿中悶寂的空氣,隻一晃眼,便帶著清越淩厲的颯聲,襲到了韓崢麵前。


    韓崢瞳仁微縮,側身避過。


    卻見這紅綾打的並不是他,而是繞過他,纏在了鑾椅後背龍首上。


    借力一收,顏喬喬飛天而起。


    翻飛的大紅衣袂漫卷紅綾,灼目耀眼之極。滿目紅雲之間,女子的嬌顏遠勝一切顏色,仿佛赤霞花仙降落凡塵。


    韓崢看呆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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