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喬喬心中一動。


    她記得,韓崢神魂不穩、無力維係幻陣之際,曾向旁人討要什麽力量,欲置殿下於死地。


    當時,她與他被卷進了黑暗的漩渦,磅礴巨力幾乎碾碎神魂。


    後來殿下以一道金光開路,抵消了那股聖階的力量。


    原來,竟是這一紙神諭的功勞。


    殿下不愧是習帝王之術的人,深諳借力打力的製衡之道。


    她將神諭撿起來,輕輕打開。隻見金帛之上,那一行詭異而玄妙的字跡已徹底消失無影。


    聖階的力量,邪神的力量。


    顏喬喬慢慢眨著眼睛,陷入沉思。


    帝後離開,公良瑾示意顏喬喬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了。


    萬千情愫,複雜之極。剪不斷,理還亂。


    “幻境隻到京陵城破。”因為身體受損,他的聲線微微有一點啞,顯得異常磁沉,“韓崢不知我是如何破解那十死無生之局,我亦不知。”


    顏喬喬屏住呼吸,靜靜凝視著他。


    “那時,道心已毀,油盡燈枯,坐地等死。”他帶著一點探究和好奇,望向她,“你可曾做過什麽?”


    顏喬喬正懸著心,忽然被他這麽一問,不禁愕然睜大了眼睛:“?”


    旋即,眸光顫了顫,急急垂下眼睫。


    “抱歉,殿下。不曾。”


    那個時候她早已和韓崢翻臉,被囚禁在後院,哪能做得了什麽。


    他輕輕歎息,抬起拇指,蹭了蹭她的臉頰:“別哭。”


    顏喬喬眸中剛有濕意,生生被他弄得憋了回去,抬眸看他:“我沒哭。”


    他微微地笑,帶一點咳喘道:“未雨綢繆。”


    顏喬喬:“……”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


    這樣的殿下,又陌生,又熟悉。傷重的他,看著是前世的模樣,可是他此刻的溫柔,卻又像那位她打從心眼裏認可的唯一夫君,趙玉堇。


    她聽見自己的心髒在悸顫,就像那棵被春生催動的赤霞株,大團大團地開出小花苞。


    眼睫一動,淚水終究還是撲簌落下,劃過笑意綻放的唇角。


    他溫聲對她說:“那時,當有一個重要轉機,與你相關。”


    顏喬喬怔怔動了動唇,蹙眉思忖良久,仍是輕輕搖頭。


    大婚之後,韓崢便停了那些寧神鎮靜的食補,她不再神思混沌,卻被清醒地剪掉了翅膀,束在閣中。


    她哪裏能為殿下做什麽呢?


    “想不出,無事。”他微笑道,“幻陣破滅之際,我已堪透其中原理。遲些,你我投桃報李,還那二人一次誅心之局,屆時便能看到他們所知的內情。”


    顏喬喬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實不相瞞,她本以為接下來一段日子,殿下該是個臥床不起的病美人。


    沒想到這個病美人凶殘得很,竟已準備反將一軍。


    “我其實也十分好奇,京陵被困,為何無人發兵。”公良瑾唇角微勾,笑意不達眼底。


    顏喬喬輕輕點頭。這也是她想了兩輩子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忽然,她身軀微微一震,驚奇抬眸:“……難道殿下已知道韓崢二人藏身何處?”


    他渾不在意地隨口道:“皇陵。”


    顏喬喬恍然點頭。


    當初,裝神弄鬼的無間珠華曾炫耀地擲出許多與公良家相關的物件。如今,這二人又在皇陵設局狙擊殿下,十有八、九,便是因為某種機緣而藏身於陣中了。


    難怪一直抓不到人,也難怪那個陣總是出問題。


    她鄭重其事地點頭:“那殿下,我們上哪裏去找聖階之力來布陣?”


    他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摁在她的腦袋上。


    “你來想。”他輕笑著道,“多少有點參與感。”


    顏喬喬:“……”


    “不著急,慢慢想。”說了會話,他精神明顯不濟,低低地咳嗽起來。


    顏喬喬心中疼痛:“抱歉,殿下……”


    是她令他道心受損。


    他抬手,掩住她的唇。


    清冷黑眸緩緩抬起,靜靜注視著她。


    “是我遲到。”他道,“那一日,因為喜歡的姑娘或許會來問我討一幅字,想給她留個好印象,挑衣飾,耽誤了時辰。”


    他的神色和語氣都很平靜,眸光溫和地落在她的身上。


    “不要難過。再不會了。”


    第91章 草長鶯飛


    顏喬喬的心神飛回那個春夜。


    她在竹廊上狼狽奔逃,遇見了殿下。她以為他是韓崢,斥他一聲少皇無禮,然後翻過竹扶欄,落入蓮池,濺起漫天翡翠流光。


    那天,他穿著什麽樣的衣裳?


    此刻回憶起來,發現自己竟然無意識地記下了每一處細節。


    雪絨大氅被他反手摘下,披在她的身上。


    裏麵是一襲極清朗的月白袍,廣袖鑲著月華般的銀白暗紋,腰環同色的硬挺束封,垂一縷豎佩,尾端小小地嵌著一枚精致紋刻,圖案是,赤霞花。


    那是,他特意為喜歡的姑娘戴上的佩飾。


    她的心髒輕輕一顫,眼眶湧滿酸甜。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您沒有遲到。”蘊著水汽的聲線又低又軟,帶著那麽一絲絲微妙,“那不是正好趕上撈我了麽,我還沒向您道謝。”


    她可不會忘記自己是被一張漁網打撈上岸的。正常來說,被網撈起來的人應該都不會記得道謝……吧?


    公良瑾神色微滯,然後若無其事地笑開,一副理所應當的坦然模樣:“小事,不必言謝。”


    顏喬喬:“……?”


    她把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認真地打量這個人。


    謙謙君子,溫潤若玉,臉上一絲心虛也無。


    看了他片刻,她不禁有點懷疑人生,感覺……用漁網撈人好像、大概、似乎也沒什麽不對。


    “那,”她感覺自己的臉頰騰起熱意,轉了轉眼珠,望著別處輕飄飄地問,“那天,您喜歡的姑娘,問您討字了嗎?”


    心髒跳得飛快,泛紅的耳尖豎起來。


    分明已經知道答案,卻仍是懷揣著難言的忐忑,要問他確認。


    心下兵荒馬亂,草長鶯飛。


    聽她提起這個,公良瑾抬手摁了下眉心,語氣意味不明:“她沒討,老師倒討了。”頓了下,“三千字。”


    顏喬喬:“……”


    自省書的慘禍她可不敢忘記。


    “於是。”他頓了頓,語氣平緩,認認真真道,“我隻能讓她與我,有難同當。”


    “!”


    這就是他罰她寫自省書的原因?!


    顏喬喬感覺自己懷中揣了隻兔子,狠狠一蹦,踹得她胸口震蕩。


    “……哦。哦。”聲線顫顫,她鎮定地起身,“那殿下,醫師說您要早睡,我便,先不打擾了。”


    他低低地笑,嗓音輕啞溫和:“去吧。”


    顏喬喬端端正正施禮告退,姿勢標準,神色平靜,一舉一動毫無瑕疵。


    她……她才不會得意忘形,也絕不是落荒而逃。


    她鎮定自若,淡然守禮,留給他一個完美的背影。


    一步,一步,姿態優雅,不疾不徐。


    公良瑾目送顏喬喬同手同腳離開他的寢殿,垂眸,輕輕笑出聲。


    顏喬喬一踏出高檻,便有兩名侍女迎上前來,引她前往東側廂房。


    進入廂房,顏喬喬不禁恍惚了片刻,一時回不過神。


    這間位於東宮側殿的臥房,竟被布置成昆山院的製式。


    她怔怔環視一圈,望向線條古樸簡易的窗欞——隻見窗外種著一棵赤霞株花苗,與清涼台的那一株差不多高。


    她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向殿下提起,前世她被韓崢帶回大西州,從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天之後,殿下把苦茶換成了甜茶,將他名下所有宅邸臥房更置為昆山院製式。他還對她說,她不喜之事,再不會發生。


    “殿下,”她怔怔望向那張與昆山院一模一樣的床榻,“雖不認床,但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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