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的胸膛,清幽的寒香,手指下的衣料沉甸甸。


    仿佛隻要她不鬆手,便能一直擁有她的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片刻之後,客棧老板娘抬起一根纖纖玉指,指上掛著一把雕花鑲金鑰匙,手指一甩,鑰匙發出清越富貴的鈴鈴聲。


    公良瑾自袖中取銀錢。


    一錠大的,一錠小的。


    美豔老板娘笑道:“客官可真是闊綽豪爽!”


    公良瑾沉默著接過鑰匙,抬手攬住顏喬喬肩膀,帶她走向三樓客廂。


    天字號廂房裏外共三間。外間是廳室,地麵鋪設有紫金大絨毯,一應陳設古色古香,置有青玉香爐,旁邊的小香案上用玉碟盛有各色熏香小角料。


    龍涎、沉水、玉冰、淩牡……


    鑲金嵌玉的雕花圓拱門後垂著簾幔,穿過簾幔便是臥房。漆木金絲拔步大床可以並躺下七八個人,床前擋有玉質屏風,窗邊置有銀絲軟榻。


    窗外是天高地闊的西域景象,窗間覆有冰花綾紗,擋風沙,不擋日光。


    臥房內還有一個次間,花雨石砌出天然湯泉的形狀,竹筒引來熱湯,攪動一池活水。


    “殿……”


    “還叫殿下?”他側眸看著她,“改改口,在外莫要露出破綻。”


    聞言,顏喬喬的雙手頓時變得十分多餘,不知該擺在哪裏。


    湯池中飄來的熱氣熏得她臉頰微熱,她動了動唇,厚著臉皮問:“那叫您什麽?”


    “阿瑾,或是夫君。”公良瑾的語氣雲淡風輕。


    顏喬喬隻在腦海中過了過這兩個稱呼,心髒立刻不爭氣地亂跳起來,十指指尖一陣發麻。


    雙唇分了又合、合了又分,臉頰越來越紅,硬是叫不出口。


    公良瑾見她窘得快要鑽進地毯裏麵去,不禁輕聲失笑,抬手牽住她的衣袖,將她帶到金絲拔步床邊上,示意她坐下。


    “顏喬喬。”他坐在她的身旁,正色道,“知道你我是什麽身份?”


    “君臣。”她答得飛快。


    公良瑾:“……”


    他無奈地瞥著她,道:“此地距離西梁千山萬水,要經過大西州重重關卡——他們必須騙我們心甘情願前往西梁邊境‘撈金’。”


    顏喬喬點點頭。


    “是以,”他道,“我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子趙玉堇,你是我青梅竹馬的小嬌妻許喬。你被我寵慣了,吃不得一點苦,落難也要錦衣玉食。我死要麵子,一路硬著頭皮充冤大頭,如今銀錢就要花光,我心中焦灼不已。”


    顏喬喬:“……?”


    他微笑道:“如此,方便你我被人盯上。”


    顏喬喬:“……”


    她的心情非常複雜,思緒十分錯亂。


    他挑眉看著她:“明白了?”


    顏喬喬木木揚起唇角,恍惚眨眨眼。


    他唇角含笑:“自己想想,在我麵前該如何表現。”


    顏喬喬的視線從臥房左側劃到右側,又從右側劃回左側,抬頭望望覆了浮光軟緞的屋頂,又低頭看看足下花紋繁複的異域紫絨毯。


    她很老實地說:“殿下,我不知道,想不出來。”


    “嗯?”他稍微拖長了聲線,不解道,“當初在月老祠,不是裝得像模像樣?”


    顏喬喬想起自己在江芙蘭麵前撒潑打滾的往事,掩麵呻吟:“……那不一樣。”


    “何處不一樣。”


    顏喬喬:“……”


    何處不一樣?那時候她剛重生回來,不知道、也不承認自己的心意,一顆精忠報國的紅心坦坦蕩蕩。


    可如今,她已問心有愧。


    明知是鴆,卻偏飲來止渴。飲便飲了,不說偷偷摸摸淒風苦雨,還要當眾牛飲,痛飲三斤。


    這話,她如何說得出口。


    公良瑾輕輕笑了下,道:“聽我道來。趙玉堇家教嚴謹,自幼規行矩步,學得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而這個許喬,離經叛道,活蹦亂跳,想不看見她都很難。”


    顏喬喬:“……”


    “二人少年相識,青梅竹馬,他隻要遙遙看著她,便會……”他停頓片刻,認真道,“近墨者黑。”


    顏喬喬:“……?”


    實不相瞞,方才她差一點點就自作多情了。畢竟少年相識、離經叛道、遙遙給她彈琴什麽的,聽起來就很像他們本人啊。


    等到“近墨者黑”一出來,她便十分確定,他是在內涵顏喬喬本喬——不是旖旎的那種。


    她悄悄瞪他的衣領。


    “趙玉堇在許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缺失。”他淡聲笑道,“他不僅要做書生,也要做個仗劍江湖的俠客。一年一年,他這麽看她長大,習慣了,便成為人生的一部分。”


    他的嗓音有種感染人心的力量,簡短幾句,便讓她微微聽得有些失神。


    她的腦海中勾畫出了兩個小人模樣。


    溫潤如玉的小書生,嬌俏明媚的小女俠。她總是在他麵前動來動去,他也永遠靜靜站在一旁——她回眸便看得見的地方。


    不知不覺,她的眼眶變得濕潤,低聲道:“那,後來呢?”


    公良瑾微微地笑:“後來他將她娶回家,那時家境好,寵著她縱著她,慣得無法無天。”


    顏喬喬:“……哦。”


    他道:“如今即便落難天涯,他也不願叫她看出狼狽,依舊錦衣玉食地慣著。要星星,不給她摘月亮。”


    顏喬喬忽然好羨慕那個“許喬”——能夠被“趙玉堇”這樣的人寵著,前世恐怕是拯救過世界吧?


    她抿住唇,心間又酸又甜。


    “明白了嗎,”他微笑著說道,“在我麵前,任你驕縱。”


    淺淺淡淡一句話,卻如驚雷一般。


    顏喬喬身軀一震,兩顆淚珠劈啪墜落,在手背上摔成晶瑩的小水花。


    “殿下……”


    她吸了吸氣,改口道:“……夫、夫君。”


    她想,便是溺死在這場鏡花水月之中,人生也沒有太大的遺憾。


    他凝視她,淺笑如春風般和煦。


    顏喬喬捏了捏手指,抬眸瞥他,試探地叫了一聲:“趙……趙玉堇。”


    “嗯?”他溫柔垂眸。


    她眨了眨眼睛,再喚:“趙玉堇。”


    “嗯。”


    “趙玉堇!”


    “我在。”


    “趙玉堇趙玉堇!”她看著他沉靜縱容的黑眸,心情一點點便輕飄飄地上了天,“趙玉堇!”


    他低低地笑起來,眸中映出她嬌俏的容顏。


    她彎起眉眼:“我才不叫你夫君,我就叫你趙玉堇!”


    “隨你。”


    “趙玉堇!”


    天字號廂房中漸漸傳出顏喬喬理直氣壯的笑聲。


    *


    傍晚時分,公良瑾與顏喬喬離開廂房,詢問過客棧老板娘之後,徑直前往城中最負盛名的食肆,珍玉樓。


    顏喬喬察覺有人尾隨。


    她偏頭看公良瑾,見他長眉微蹙,黑眸中覆著淺淺一層不易察覺的憂色。


    觸到她的視線,他立刻展顏笑開:“怎麽了?”


    她微微撅起唇:“趙玉堇!這裏風一吹便能吃到沙子,我不喜歡!我想吃江東的菜!”


    他默了默,強笑道:“總吃那些,你也不膩?難得出一次遠門,多走走,多看看罷。”


    “哦……”她拖聲拖氣地應著,隨他走進珍玉樓。


    到了二樓雅座,她不耐煩聽店小二報菜名,徑直便道:“你們這邊的特色菜,每一樣都呈上來——還有酒,酒水要最好的。”


    店小二愣了下,訕笑道:“客官,我們這邊盤子大,您二人怕是用不完,浪費啦。”


    “怎麽會浪費?”顏喬喬天真地歪著頭,不解道,“剩菜不是有下人吃麽。”


    公良瑾:“……”


    店小二:“……”


    公良瑾餘光瞥了下兩丈外的漆雕花柱。


    圓柱後麵背身坐著的,便是平安客棧那黑瘦的掌櫃。


    “照她說的做便是了,”公良瑾微微揚聲,“還怕付不起賬?”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店小二連忙躬身退下。


    小半炷香之後,第一盤大菜端到顏喬喬麵前。


    看著比洗臉竹盆更大的一盤辣子雞塊,顏喬喬緩緩眨了下眼睛,雞蛋裏挑骨頭道:“料這麽足,必定是粗製濫造,不吃,拿走。”


    店小二眼角微跳,心道,這是哪嬌慣出來的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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