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公良瑾打破靜謐:“認床?”


    顏喬喬搖搖頭:“殿下為何在此?”


    夜間人膽大,她心下難免琢磨——倘若殿下擔心她不敢一個人睡,特意到屋外陪伴的話,不若便邀殿下進屋睡,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榻而眠。


    一回生,二回熟。


    他直言道:“朔夜,道心易不穩。四下走走會好些。”


    顏喬喬心頭微驚,剛啟唇,便被他豎手打斷。


    “不必多慮。”他仿佛知道她顧忌什麽,低笑道,“見著你,倒是穩固許多。”


    “當真?”顏喬喬將信將疑。


    “真。”他微笑頷首。


    四目相對,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沒著沒落地浮起幾絲不該存在的失落。很自私的失落——他若因她而亂了道心,那便是喜歡她,情難自控。


    不過殿下不是這樣的人。


    他自律克製,心懷天下,胸有社稷,絕不會行差踏錯。


    這般想著,她不禁為他而驕傲。


    今夜無月,他便是這天下最皎潔的明月。


    眸中隱隱閃動起一絲絲波光,她凝望著他,問道:“那,我留在這裏陪殿下?”


    “來。”


    她走到他的身旁。


    夜風偶爾從他那邊拂來,染上月宮般的清幽,給她的臉頰添上了夜間看不出的紅妝。


    寬大的袖口時而觸碰,那微不可察的漣漪遞到指尖,泛上心間。


    次日出行,顏喬喬很不爭氣地在馬車上睡著了。


    ——終究還是實現了睡在殿下身旁的夢想。


    官道平坦,車輪轆轆,極是催眠。


    迷迷糊糊醒來一瞬,發現軟榻旁邊攔著橫木屏風,身上蓋著寬大溫暖的外氅。


    她隨手將大氅裹到了鼻子下麵,團得像個繭子,隻給自己留一口氣。


    窩在狹窄安全的地方睡覺,可真是過於愜意。


    *


    第二日,車馬漸漸接近西嶺沙弋重鎮。


    過了沙弋再往西行,便進入鎮西王的屬地——大西州。


    沙弋一帶,地質風貌已接近大西州,路邊的少葉旱地高樹上,零零星星可以見到大西州特有的六角銅風鈴。


    顏喬喬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但聽著那密匝匝的風鈴聲,心情終究還是低落了許多。


    再行一段,她忽然察覺耳畔清靜了,不聞那擾人的鈴鐺聲。


    撩開車簾往外望,隻見大片大片淺黃的曠野橫亙於前,路旁有樹,樹上也有鈴……


    定睛細看,發現樹上的鈴鐺都被人用一團團濕泥糊住了芯。


    顏喬喬怔怔回眸望向公良瑾。


    他正手執西梁地圖細看——這幾日,他都在看輿圖。


    感應到她的視線,他放下手中的卷軸,抬眸:“你不喜鈴鐺響,便暫時封了,泥土風幹之後會自然脫落,不影響當地百姓祈福。”


    顏喬喬鼻眼忽然酸澀得一塌糊塗。


    酸澀之中,滿是溫情。這個人的體貼和霸道,都像春風化雨,潤澤大地。


    “多謝殿下。”她抿了抿唇,微微收縮著心髒,低聲問道,“前世,我院中的赤霞株被斬落花枝,懸滿了風鈴。殿下在清涼台看著,會不會感到敗興?”


    他眸光微凝。


    片刻之後,一字一頓認真道:“不會敗興,當是心痛。”


    顏喬喬心間一震,險些落下淚來。


    “……是啊。”她眨著眼道,“那株樹,我養得極好。”


    說罷,偷偷將頭轉向窗外,不再打擾他看輿圖。


    這一路上,他已大致將情形告知於她。


    依據目前情報來看,邪道大宗師,當是西梁國這一任國師,專職占卜、血祭、與傳說中的邪神溝通。


    國師名叫西部瞳,住皇城後方金血台頂。


    如今雖然受創,但宗師與大宗師之間的界限仍然難以逾越,倘若派宗師級別的刺客前來行刺,先不說進不進得了金血台頂,便是闖上去了,也未必敵得過西部瞳。


    再說國師身旁怎可能無人護衛?血邪、詭陣、異毒……


    很顯然,即便派出大夏當前最強戰力、大劍宗江白忠,也就是個折戟沉沙的下場。


    想殺大邪宗,唯一的辦法便是毫不引人注意地混進金血台,然後爆發大宗師級別的實力,一擊必殺。


    縱觀大夏國上下,除了帝君本人之外,再沒有比公良瑾與顏喬喬更好的人選。


    如何混入金血台頂,也有現成的途徑——大邪宗受創,正需要大量年輕漂亮的男女進入金血台頂供他吸血療傷。


    *


    車馬進入西嶺沙弋重鎮,並未驚動任何人。


    此行乃是絕密,進城不久,大內第一高手、苦瓜臉侍衛張令俠潛上車來。


    “稟殿下,前日我抵達沙弋,守備楊鵬哲與副守備尹承直安排人手設伏行刺,已被我斬於劍下。這幾日我已暗查過整座沙弋城,摸查到幾處與西梁往來的暗樁點,暫時未動。”


    公良瑾頷首:“辛苦張統領。”


    苦瓜臉大哥動了動垂到顴骨下麵的眉梢,苦哈哈地說了句玩笑話:“出來透透風,沒什麽辛苦。不及在皇城終日聽君後念叨您的終身大事來得苦。”


    公良瑾:“……”


    顏喬喬:“……”


    耳畔仿佛聽到君後那溫溫柔柔的嗓音,無休無止地念,少皇瑾怎麽還不娶媳婦、少皇瑾究竟能不能娶到媳婦、少皇瑾到底喜不喜歡女孩子……


    “平日總到您麵前催,也是職責所在,”苦瓜張拱手苦笑,“還望多多擔待。”


    “無妨。”公良瑾淡聲笑道。


    說話間,車馬已循著苦瓜張的指引,停在一間名為“平安”的客棧斜對麵。


    苦瓜張指著客棧道:“這是間黑店,做的是人口買賣——專騙年輕男女前往西梁‘撈金’,實則賣給西梁貴族,作為血祭、血食、血奴。”


    公良瑾頷首:“我二人離開之後,依律處置即可。”


    苦瓜張動了動唇,欲勸,又知道勸說無用。自小看著這位殿下長大,他的脾氣始終叫人捉摸不透。


    不等苦瓜張糾結完畢,公良瑾已帶著顏喬喬離開馬車,徑直穿過街道,走進掛了兩串大紅燈籠的“平安客棧”。


    客棧大堂清爽,看賣相如何也看不出做的是黑心買賣。


    顏喬喬環視一圈,眸光好奇。


    “客官,住店哪?”豐腴美豔的老板娘與黑瘦的男掌櫃對視一眼,擰著腰肢迎上前來,“一間房?兩間房?”


    顏喬喬不禁心跳加速。


    四麵皆是危機,她自然半步也不想離開殿下身旁。隻是,倘若二人在外以兄妹相稱的話,住一間房恐怕不太合適……


    正在絞衣角,便聽到公良瑾聲線淡淡:“一間。”


    原不需要向旁人解釋,卻見他眉眼清正,認認真真地向無關人等介紹她。


    “吾妻,阿喬。”


    第64章 青梅竹馬


    顏喬喬無法形容這一瞬間的感受。


    雖然知道假扮夫妻是為了方便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可是聽到他用那清潤玉沉的嗓音說出“吾妻阿喬”時,她的心跳仍是很不爭氣地徹底錯亂。


    兩世的思不得、求不得,忽然落到了實處。


    即便隻是鏡花水月,亦感覺此生不負光陰。


    他挽起袖,將手置於台櫃上方,簽字。


    他寫,趙玉堇、許喬。


    趙是君後的姓,許是她阿娘的姓。


    看著兩個端正清雋的化名並列排在一處,顏喬喬忽有一種在簽署婚書的錯覺。


    奇異的羈絆,連接彼此。


    “客官要天字號廂房?”豐腴美豔的老板娘撲扇著濃黑的眼睫,妖妖嬈嬈問道。


    公良瑾稍微遲疑:“……對。”


    “承惠八兩銀。”


    公良瑾再一默:“……知道了。”


    豐腴老板娘回身去取鑰匙時,公良瑾側過身,抬手揉了揉顏喬喬腦後的發絲,將她攏到身前。


    “累壞了?這就帶你去歇息。”


    顏喬喬下意識想要搖頭,卻發現腦袋被他的大手罩在掌心,搖不動。


    “……”


    她明白了,她的演技實在不過關,於是殿下禁止她繼續露臉。


    她幹脆破罐子破摔,將臉倚在了他胸膛上,雙手僭越地抬起來,抓住他腰側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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