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瑾揚袖攔在她身前,反手一震,便有一道既溫和又霸道的力量落在她身上,將她穩穩送到了十丈開外。


    感覺就像被巨浪托起,心髒在胸腔中打了個秋千,身體畫過一道弧,輕飄飄落到鑾柱旁邊。


    落地之後,她後知後覺發現方才他的手掌,似乎……放錯了地方。


    她挺身而出,被他抓個正著。


    腦袋“嗡”一聲響,血流衝上腦門,整個人呆呆愣愣,木在了鑾柱邊上。


    那一邊,公良瑾輕聲笑道:“父親許多年不曾考校過兒子了。”


    他頂著排山倒海般的威壓,額角已青筋直綻,眉目卻依舊月朗風清,語氣波瀾不興。


    帝君綿綿長長地哼笑一聲,運袖,道:“當心了!”


    公良瑾退開一步,揚袖,舉臂,與帝君臂肘相擊。


    仁君之道非同尋常,二王相爭,周遭天地靈氣也俯首稱臣。氣場低壓,殿中無聲蕩開一層層下沉波紋,掠出太極殿,蕩向浩浩皇城。


    王道過境,先是皇城內金鍾悠悠長鳴,連綿不息,再至京陵正中紫鍾樓,莊嚴鍾聲憑空而起,驚停鳥雀。再然後,郊邊寺院青鍾漸起,朝拜天下之主。


    無邊的、浩瀚的、與萬民息息相關卻又潤澤於無形的——便是君之道。


    此刻,外間一切與太極殿無關。


    帝君早已達到大宗師之境,距離成聖也不過一步之遙,正麵相抗,公良瑾自是不敵,且戰,且退。


    間或,純白的靈氣中溢出幾縷烏黑。


    他微垂著眉眼,渾然不放在心上,並無掩飾之意。


    少頃,帝君收了手,躬著背,輕輕咳嗽起來。


    公良瑾挽袖,上前為父親拍背順氣,輕拍一下,帝君口中便蹦幾個字:“你有主見,我管不了,自己想清楚,便好。隻是要記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帝君並未提及公良瑾靈氣泛黑的事情,也不知是相信了邪氣未除盡的說辭,還是另有考量。


    說到最後一句時,帝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用一雙深邃凹陷的眼,重重看了看顏喬喬。


    公良瑾淡淡地應:“兒子知道。”


    帝君抬了抬衣袖,示意他不必再拍,搖著頭道:“近來因為陵寢之事,你母親心情不好——建得不順,她要生氣,建得順暢,她又難過。唉,實在是很難伺候,我去開導開導她,你且自便罷。”


    “是。”


    帝君微駝著背,負手踱向君後消失的方向。


    背著光乍看他的背影,仿佛一位遲暮老人。


    公良瑾出神片刻,緩緩垂眸,轉身望向顏喬喬。


    視線落到她暈紅的臉頰、僵硬的身軀上,公良瑾忽地一頓,後知後覺想起了某種溫香軟玉的觸感。


    “……”


    廣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眼尾染上一絲薄紅。


    他淡定走到她的麵前:“該走了。”


    顏喬喬陡然回神,抬頭觸到他八風不動的清冷黑眸,心間微顫,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側離開皇城。


    她一眼也不敢看他袖下的手。


    分明告訴自己不要去想,腦子卻全然不聽使喚。


    那隻手,修長如竹,指節分明,掌心溫熱,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渾渾噩噩隨他出城,一路靜得隻有腳步聲,以及道路兩旁宮人、內侍和官員恭謹行禮的動靜。


    “少皇殿下。”“殿下。”“見過少皇殿下。”


    登上馬車之後,空氣更加不夠用。


    他挽了袖,卻沒有第一時間沏茶,而是將雙手交疊,置於案上。


    顏喬喬感覺到他在注視著她,目光意味不明。


    “殿下……”


    她垂著腦袋,耳朵一絲絲發燙,如被烈火烹煎。


    公良瑾手指微動,認真穩重地開口:“你與母親是如何說的,可願為我複述一遍?”


    他沉沉壓著嗓,語氣並無半絲輕浮。


    聞言,顏喬喬的臉霎時紅到了腦門。


    “殿下,您替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鍋……”她的腦袋垂進了胸口。


    “無妨。”他淡聲道,“本也不是你一人之事。”


    顏喬喬:“……”


    心一橫,她破罐子破摔自首道:“君後說了許多話,說殿下不聯姻,不納妾,即便與我有了肌、肌……”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幕,顏喬喬仿佛被雷電劈了下,胸腔麻得幾乎說不出囫圇話。


    隔著衣裳,能、能算肌、肌膚之親嗎?


    聽到此處,公良瑾全不意外。


    他靜靜頷首,安撫道:“不要急,慢慢說。”


    顏喬喬吸一口氣,繼續坦白:“即便有了肌膚之親,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公良瑾不動聲色,長身微傾:“所以你……”


    拒絕麽,如何拒絕的。


    顏喬喬弱弱道:“我吃驚極了,那不是讓我白、嫖麽。”


    公良瑾:“……”


    公良瑾:“???”


    他極慢極慢地立直身軀,眼角微微跳了下。


    顏喬喬趕緊表功:“那我自然是斬釘截鐵、義正辭嚴地拒絕了!”


    公良瑾:“……”


    他抬手扶了扶案桌,一雙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生無可戀、四大皆空的迷霧。


    半晌,他恍惚歎了聲。


    “此生不想,再入皇城。”


    *


    這一路,沉默的人換成了公良瑾。


    車馬停入清涼台。


    顏喬喬惴惴不安地隨公良瑾下了車。剛踏過清涼台前院,忽聞一聲悠長清唳自南麵傳來。


    抬眸一看,見那花火似焰的赤雲台方向振翅飛出一隻青鷹。


    這個時間點,不用猜也知道是顏青來信。


    青鷹久等不見她回庭院,便飛出來尋人了。


    顏喬喬合了個喇叭:“小青——”


    這隻鷹養久了,十分通人性。它徑直飛向清涼台,遙遙見著人,便收翼開始俯衝。


    近了,近了……


    青鷹無視顏喬喬,輕身一縱,落向公良瑾。


    顏喬喬:“?”


    隻聽“撲棱”一聲,它端端正正停向公良瑾揚起的手臂。


    長臂微微一沉,接住了鷹。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這是我大哥的青鷹……”


    公良瑾淡聲道:“仁君道意,天然與萬物親近。”


    “哦……”


    青鷹揚起爪,將竹製信筒遞給顏喬喬。


    顏喬喬接信,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公良瑾的手臂上。


    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殿下看著清瘦,其實極為修長挺拔。他比她高很多,他的手臂可以將她的身體環過一圈,可以一箭射得韓崢偽身灰飛煙滅,也可以輕鬆接住這麽一大隻可以把她整個撲倒的青鷹。


    所以如果他想要摁住她的話,一隻手便夠了。


    她一邊瞎琢磨,一邊接過信筒打開。


    隻看了一眼,她便倒嘶著涼氣,僵成了一塊木雕。


    顏青第一句便大逆不道。


    他告訴顏喬喬,他遲早會親手擰下她心上人的狗頭。


    顏喬喬心髒怦怦直跳,她掩住信箋,瞄了瞄公良瑾,隻見他正隨手輕撫青鷹頸後順滑細軟的毛。


    “殿下,”她懸著心問道,“您在青州的時候,顏青有沒有在您麵前說過奇怪的話?”


    “何為奇怪?”


    “比如我的婚事……”顏喬喬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公良瑾眉目沉靜:“不是說好了,你的婚事由我負責。怎麽了?”


    顏喬喬感覺到自己的心髒變得完全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在胸膛裏胡蹦亂跳。


    她不敢再問,飛快搖了搖頭,繼續埋頭讀信。


    顏青寫信一如既往地囉嗦。


    顏喬喬一目十行,隻挑著關鍵字詞讀——記得她剛重生那會兒,還曾如獲至寶一般捧著顏青的信件,如今不過短短一個月,顏青便憑借真本事,讓顏喬喬心中的柔軟情愫蕩然無存。


    很快就找到了赤紅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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