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喬喬挽住哭得快要斷氣的孟安晴,同顏青一道來到自己的庭院門前。


    昆山院的住所獨人獨院,每間庭院都設有禁製,外人無法擅闖。


    客人到訪,隻能搖動傳訊鈴鐺請主人開門。


    主人則是通過事先設置的門禁密匙開啟庭院。


    顏喬喬抬手扶上黑沉沉的檀木禁製鎖,手掌陷落,手指在內壁的禁木之上輕車熟路地畫下一朵簡筆小花。


    等待院門開啟的時間裏,她又憶起了一幕過往。


    那時韓崢主動把他位於青鬆台的庭院門禁告訴了她,然後問她討要她的門禁密匙。


    他說她身子太虛了,好幾次睡暈過去,他搖鈴搖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她都不曾聽見。他向她保證,說無事絕不會隨便闖她院子,平日來看她定會先搖鈴。他還說,昆山院幾對未婚小夫妻都知道對方的門禁密匙,除了他。


    顏喬喬不太情願,但那個時候實在是神思渾噩,對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致,也沒有氣力計較爭辯。她懶得聽他一直說,便把密匙告訴了他。


    得知門禁圖案後,韓崢曾若無其事地問她,這朵簡筆小花是個什麽花,仿佛似曾相識。


    她說隻是隨手一畫——花朵不是都長得差不多嗎。


    韓崢不置可否,後麵曾隱晦地向她提過幾次,說圖案過於簡單,要不要找監院換一個更複雜些的密匙。她若嫌麻煩,他可以代她辦妥。


    再後來,密匙就換成了他們大西州的銅風鈴形狀。顏喬喬時常畫錯,令禁製誤鎖,然後一個人怔怔站在庭院門口失神小半日。


    “哢。”


    禁製啟動,院門虛開。顏喬喬抬手推門,心中浮起一陣花瓣翻飛般的悲喜。


    她闔好門,領著顏青與孟安晴越過庭院下的赤霞花株,踏上木廊,先後進入主屋。


    挪來三把椅子,放在黑木舊案旁邊:“坐下說。”


    顏青大馬金刀落坐,手一揚,將薄薄一遝信箋甩到桌麵上,開門見山道:“來來來,請你欣賞一下什麽叫做白眼狼!這些,便是我在顏文溪那裏找到的好東西!”


    顏喬喬心頭微跳,探出的指尖有些發顫。


    她不會忘記,身邊可是潛伏了一個與林天罡密謀加害她的人。


    孟安晴抽噎不止,一直在搖頭:“我沒、沒有……真不是我寫的信,我沒有給顏文溪寄信……”


    顏喬喬抿唇,取過信箋垂目去看。


    匆匆掃上幾眼,隻覺濃若實質的惡意撲麵而來,熏得胸間隱隱作嘔。


    信箋上,滿目筆鋒錯亂,稍有些顛倒躁狂。滿滿的惡毒恨意直指顏喬喬父親,順帶詛咒顏喬喬與顏青不得好死。


    信中說顏青是個無能的廢物,生性懦弱,鼠目寸光好大喜功,平日慣會裝腔作勢,遇上正事便是銀樣蠟槍頭。


    而數次提及顏喬喬,皆是批判她水性楊花、勾三搭四,與昆山院的男同窗曖昧不清,私底下不知道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就在日期最近的那封信中,寫信之人得意又興奮地提及,在她的謀劃下,顏喬喬很快就要委身於最廢物最惡心的漠北王次子,紈絝林天罡。


    除此之外,信中連連質問顏文溪為何又打了勝仗又加了官,是否忘記家仇,是否要替敵人賣命一生,做南山老狗膝下的好狗?


    顏喬喬怔怔放下手中的信件,腦袋發沉,雙眼微微發花。


    她想起跳蓮池那日,林天罡曾這樣說起那個替他下藥之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知道她恨毒你……你知道你身邊的人巴不得你去死嗎?”


    看著攤滿案桌的惡意,顏喬喬大致也能猜到此人寫給林天罡的密信中都說了些什麽。


    她抿住唇,沒理會坐在一旁抽噎搖頭的孟安晴和滿嘴陰陽怪氣畫外音的顏青,重新掂起幾張信箋來細看。


    信中提到的“百足溝”,便是孟安晴父親戰死的地方。寫信之人將那一戰的失誤歸咎於南山王剛愎自用,急功冒進,不顧部下死活。


    “顏文溪的親人也戰死在百足溝?”顏喬喬問。


    顏青點頭道:“對,全家隻活他一個。與孟安晴的情況如出一轍。”


    提及戰死的將士,顏青難得有了點正形。


    顏喬喬凝眉,緩緩點頭。


    顏青抬手敲了敲桌麵,冷笑道:“顏文溪招認了,說自己與孟安晴同病相憐,孟安晴離開青州之前曾私下與他見過麵,說會不定期給他寫信,為免被發現,不需要他回複,隻要知道彼此仍在為複仇而努力即可。”


    顏喬喬抿唇看著麵前的信箋。


    除孟安晴之外,當真是再找不出第二個嫌疑人。信中涉及的青州舊事、浮誇描述的顏喬喬日常行動細節,委實不是旁人能夠仿冒。


    “再說這筆跡。”顏青拎起一張信箋抖了幾下,“可不就是孟安晴的字,隻是刻意寫淩亂了些?還有,我已帶著孟安晴的畫像詢問過驛信館,數名夥計指認她便是給顏文溪寄信之人。而每次寄信日期均是朔月日——正是你們書院休沐之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沒有……”孟安晴翻來覆去隻會說這幾句。


    顏青笑著抬袖卷起案桌上的信箋,往孟安晴身上一擲:“愛招不招,就你幹的這缺德事,坦白也沒得從寬。吃裏扒外的東西,我看你給林天罡當小老婆倒是正合適。”


    顏喬喬見顏青笑得和煦,便知道他是動了真怒。


    她與顏青雖然相互嫌棄,說不上三句話必定得埋汰對方,但要真讓林天罡糟蹋了她,顏青必定是要提刀砍人的——前世孟安晴拎劍要斬韓崢的作派,正是把顏青學了個十成十。


    一聽這話,孟安晴徹底煞白了臉,也不辯了,隻呆呆地坐著,兩隻眼睛沒了神。


    “大哥!”顏喬喬道,“事情還未有定論,別這樣說。”


    顏青冷笑連連:“你是不是要在腦子裏挖個坑、裝了水、養點魚謀生?人證物證俱在,證據確鑿,你還袒護孟安晴!敢不敢有點是非觀了?”


    顏喬喬輕輕打了個寒顫。


    這一幕,何其眼熟。


    前世孟安晴被送走的時候可不就是這樣麽。父兄大發雷霆,證據確鑿,辯解毫無意義。


    “別的事倒也罷了,她害你啊顏喬喬,你要不是運氣好——”顏青憋了下,吞回過分難聽的話,恨鐵不成鋼道,“她要整死你啊!你是當世活菩薩麽!要不要大哥給你塑幾座金身像賺香火錢啊?”


    “阿晴還沒認呢。”顏喬喬皺眉沉吟。


    顏青氣樂了,樂得直拍桌,一麵拍桌,一麵翹起大拇指,抑揚頓挫道:“很好,很好,將來回青州,讓阿爹給你封個官做,專門出去給人審案啊,哎喲——保準是個青天大老爺!絕不放過一個好人,絕不冤枉一個壞人,啊!”


    顏喬喬:“……您老幹脆到街口說書賣藝得了。”


    她一直就想不明白,就顏青這種陰陽怪氣的家夥,話又多,嘴又毒,居然還有挺多小姑娘喜歡——真就隻看臉了。


    默了默,顏喬喬道:“阿晴膽子小,嘴又笨,遇到事情,一急就不會說話。你別逼她,容她緩一下,說清楚。”


    聽到這話,孟安晴就像回光返照一般,失神的眼珠一點一點泛起了細弱的光亮。


    顏青緩緩蹙緊了眉毛,狐疑道:“聽你這語氣,是不是還發生過什麽事?”


    那可就太多了啊。顏喬喬歎息。


    她十分了解父兄的性情,倘若像在殿下麵前那樣直言自己重生的事,效果隻會適得其反——顏青必定二話不說,將她今日所說的話全部打個包,上書四個大字,病得不輕。


    如果拉上殿下為她作證的話,顏青又會添上四個字,天亡大夏。


    “阿晴平日都與我在一起,”顏喬喬道,“她若當真那麽恨我,我不可能全無感覺。”


    顏青一聽就笑了,笑得前仰後合:“不是我看不起你啊顏喬喬,你就是塊木頭!哎,漆個金身直接能擺廟裏供著吃香灰。”


    顏喬喬:“……”


    眼前的證據確實全部指向孟安晴。


    但如今知道事有蹊蹺,顏喬喬自然便會多留一個心眼。


    “是是是,”她心很累,“我普渡眾生行了吧,能不能讓阿晴說句話?”


    顏青勾起唇角,彎起眼睛,笑得要多假有多假,抬起一條胳膊並著手指揚了揚:“請,請啊。”


    孟安晴憋了一會兒,細聲細氣憋出幾個字:“我真的沒有。”


    白皙的麵龐漲得通紅,又憋出一句:“我可以,以死證明我沒有。”


    顏青扯唇,在他開口之前,顏喬喬及時盯了他一眼。


    他微笑著擺了個縫上嘴巴的手勢。


    顏喬喬見孟安晴再憋不出話來,便和聲道:“阿晴這人,每次說謊耳朵必定變紅,很好認的,夫子都習慣了觀察她的耳朵來分辨我有沒有做壞事。”


    扯一扯院中閑事,幫助孟安晴放鬆心神。


    顏青眼角直抽:“……你倒挺自豪哈?”


    孟安晴聲音低低:“我也管不住耳朵發紅。”


    顏喬喬見她麵色緩了些,像是能正常說話了,便問道:“在阿晴心中,是如何看待父親、大哥與我?”


    孟安晴捏緊雙手,很認真地說道:“王爺收留了我,對我恩重如山,在王府,我衣食無憂,誰也不敢欺負我,我過得很好。在我心中,王爺就像一座大山,讓我敬重仰望。”


    她望向顏喬喬:“喬喬最護短,總是幫親不幫理,我做了壞事她都幫我兜著,對我最好……”


    她的語氣很真摯,臉上有感激、有崇拜、有喜歡,並無一絲惡意。


    顏喬喬有些不好意思:“我那就是債多不愁。”


    “而世子……”孟安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世子他是一個好人。”


    顏喬喬:“……”


    顏青:“……”


    二人望向孟安晴的耳朵,發現那對尖尖的白耳朵慢慢紅成了兩隻熟蝦。


    顏青抬手指著自己鼻子:“耳朵紅是撒謊——所以我不是好人?”


    顏喬喬摸了摸鼻尖:“咳。”


    她知道孟安晴心悅顏青,讓她當著正主的麵評價對方,著實是有些為難小姑娘。


    也正是因為如此,顏喬喬很難相信,信中那些尖酸刻薄、帶著滿滿惡意去詆毀顏青的說辭出自孟安晴之手。


    孟安晴是當真喜歡顏青的。


    顏青敲著桌麵思忖片刻,眯起雙眼,陰惻惻地靠近了些,壓著嗓音問:“你平日,就不思念戰死的父親,病逝的母親?想到他們時,不會想起是阿爹派你爹爹去的百足溝?”


    “戰場上每日都要犧牲許多將士,不是爹爹也是別人。”孟安晴抿了抿唇,臉色顯出些慚愧,“其實我早就已經不會時常思念父母了。在王府的時候過得很好,來到昆山院也有許多好朋友,而且課業也多……”


    失去親人畢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也不能怪小姑娘沒心沒肺。


    耳朵並未變紅。


    顏喬喬猶豫了一會兒,彎起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麵,緩聲問道:“其實有件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也想不明白,阿晴能否為我答疑解惑?”


    孟安晴點頭:“嗯嗯!”


    “我在昆山院,便隻有你們三個好友。”顏喬喬道,“先前院長來尋人,你們使勁將我與大公子往一處湊的事……”


    孟安晴不眨眼地看著她:“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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