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見禮之後,為首的老者望向被玄羽氅裹住的顏喬喬,探詢地問道:“殿下?”


    公良瑾淡聲道:“先替蘇小姐看診。”


    “是。”


    因為知曉有人落水,於是趕來的三位醫師中,有一位靈氣修的是陽炎溫補之道。


    中年醫師上前探住蘇悠月腕脈,渡入火熱靈氣驅寒祛水,不過片刻功夫,蘇悠月周身便恢複了幹燥清爽,不再像一隻落湯雞。


    “略有嗆水之征,寒氣未入體,已然無礙了,多飲熱湯即可。”醫師拱手稟道。


    公良瑾輕輕扶起顏喬喬,將她擋到身後,向醫師們微笑頷首:“顏師妹這是老毛病犯了,無妨。辛苦諸位。”


    君後輕輕抿了抿薄削的唇,歎了口若有似無的氣。


    醫師退離之後,蘇悠月後知後覺察覺到了不對勁,她愕然望向公良瑾:“殿下,您明明知道她是舊疾發作,與我無關,方才為何……”


    話說到半截,忽然想起公良瑾方才並未指責過自己,隻在自己辯稱被人汙蔑陷害時,他說過一句莫要構陷旁人。


    蘇悠月隻覺一口老血憋在了喉頭,吐不出、咽不下。


    事情都已到了這步田地,倘若就此罷休,實在心有不甘。


    隻見蘇悠月眸光微閃,溫婉笑開:“我便知道顏小姐不會故意推我落水,原來是舊疾發作……那沒事了,隻要顏小姐無恙就好。”


    顏喬喬:“?”


    還來?


    她把半個身體藏在公良瑾背後,偷偷撩起衣袖,把嘴唇和下巴上的紅墨擦去。


    “蘇小姐,”顏喬喬柔柔弱弱地從公良瑾身後把臉探出,“你越是這般說,旁人便越不相信我,越要懷疑我——這可是你自己剛說過的話,這麽快便忘了麽?你是想讓旁人誤以為我故意推了你?”


    蘇悠月:“……”


    方才情況太亂,急著辯白時說過些什麽話,哪會一句句記那麽清楚?


    顏喬喬冷眼看著蘇悠月泛起紅暈的眼眶,心中頗有些感慨。


    世事當真如棋,一步不慎,便步步陷入困局,破綻百出,終究滿盤皆輸。前世亂了陣腳的人是孟安晴,蘇悠月自然不疾不徐,穩紮穩打,輕易便能煽風點火,立於不敗之地。


    其實蘇悠月並沒有什麽智計,前世不過是順風順水,不曾受挫罷了。


    思及此,顏喬喬不禁微微蹙眉,麵露沉吟——一個能夠提出治國之策,連司空白這樣的大儒都讚歎有加的女子,怎麽會是如此心胸狹隘,滿腦子不上台麵的小陰謀小算計之人?


    違和,太過違和。


    而且前世大哥意外救了蘇悠月,雖知道她是司空白的弟子,卻不曾聽她提過什麽治國策。


    這般想著,顏喬喬望向蘇悠月的目光不禁帶上了探究。


    蘇悠月委屈道:“顏小姐莫要曲解我的意思,自始至終,我可從未說過半句冤枉你的話。多解釋一句,不過是怕旁人誤會罷了。”


    “我知道啊!”顏喬喬偏著腦袋,眨了眨眼睛,“蘇小姐方才說得很清楚,你與我相隔甚遠,一根手指也沒碰到,一片衣角也未沾到。哪裏還有什麽誤會嗎?”


    蘇悠月遲疑道:“我不確定……”


    “那就是碰了?!”顏喬喬打斷她,搶過話來,“難道方才你信誓旦旦說你我不曾碰觸,隻是因為急於撇清關係而故意說謊?你身為司空大儒的弟子,怎能遇事便明哲保身、信口雌黃?倘若人人都如你這般出爾反爾、反複無常,不知要造就多少冤假錯案!”


    她語速極快,劈頭蓋臉冒成語,叫蘇悠月半個字都插不進去。


    蘇悠月:“……”


    放眼亭台之中,臉色最難看的莫過於司空白。


    “夠了!”司空大儒麵孔發紅,“蘇悠月,你給我一句話說清楚,她究竟可有推你?隻說有,或是無!休再支支吾吾扯那些有的沒的!”


    蘇悠月臉色一點點白下去。


    一開始她便口口聲聲說不關顏喬喬的事,此刻若說有,先前種種當真是成了自打嘴巴。


    咬著唇掙紮了片刻,憋屈道:“無。”


    “哼!”大儒惱怒地拂袖坐下,把臉擰向蓮池,胸脯一鼓一鼓,甚是憋火。


    院長笑逐顏開,望向顏喬喬的目光滿是欣慰。


    孺子可教也。


    顏喬喬得意得翹起了尾巴,乘勝追擊,痛打落水狗:“咦?那麽蘇小姐好端端的,為何要自己投池呢?是不是因為君後這玉瑤池景色甚美,蓮如翡翠,清波如鏡,雲霧似鮫紗,置身此地,仿佛身處天宮仙境一般,令你心馳神往?”


    蘇悠月:“……”


    君後:“……”方才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斯文淑雅?


    看著顏喬喬一口一團紅霧,公良瑾眼角直跳,上前向三位長輩拱手道:“師妹身體不適,我先送她回書院。”


    “去吧。”君後輕歎,轉向院長道,“南山王女當真是動靜相宜,倘若僅是邢老的學生……”


    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若不是出身諸侯家,倒也是兒媳的好人選。


    院長捋須笑道:“人品家世才華,我的學生自然樣樣最好!”


    “那可不是?”君後溫軟笑道,“如此好女,我真想不出哪位王侯家的小子能夠配得上,想指一門金玉良緣,可要讓我與帝君好生頭疼了。回頭讓阿瑾也看著些,定要挑個樣樣拔尖的郎君才行啊。”


    公良瑾正虛虛攬護著顏喬喬的肩,帶她向外走。


    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薄唇輕啟,正待開口時,隻見顏喬喬已把腦袋轉了回去,彎起眼睛,臉上露出燦爛的大笑臉。


    她愉快地說道:“君後不必煩憂,我已決定一生不嫁,孤獨終老!”


    君後:“……”


    公良瑾:“……”


    放出“狠話”之後,顏喬喬感覺到身體仿佛鬆快了許多,心情也輕盈歡暢,仿佛踏出一步便要騰雲駕霧。


    前世最大的心願,可不就是從未嫁過人麽。


    “這孩子,淨胡說。”君後溫溫柔柔地笑道,“阿瑾可要好好說說你師妹,莫讓她鑽了死胡同。”


    公良瑾垂眸,淡笑:“我會與她說。”


    透白的耳尖微微泛起一絲極淺的紅。


    穿過白玉橋,顏喬喬回眸望望身後,悄悄道謝:“多謝殿下替我打掩護!”


    難為神仙替她圓謊了。


    公良瑾無奈微笑:“若丟了老師的臉,我怕被他念上三日三夜。”


    顏喬喬嘿嘿直笑。


    *


    登上馬車之後,顏喬喬便抿住唇,雙目微凝,思量起了前塵舊事。


    前世孟安晴“推”蘇悠月下水之後,正是顏青解下外袍披在了蘇悠月的身上。


    當時蘇悠月一直微紅著眼眶,柔弱地解釋說不是孟安晴推她,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在那之後,孟安晴一直纏著顏青解釋,生生把他給說煩了,見著孟安晴就想躲。


    如今回頭想想,其實顏青對蘇悠月並沒有多特別,直到孟安晴最後犯下大錯被趕出青州時,顏青還對顏喬喬說過,說他一直隻把孟安晴和蘇悠月都當妹妹看,沒想到一個妹妹竟傷害了另一個妹妹——孟安晴下藥之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就連一心想要袒護發小的顏喬喬也找不出任何疑點。


    如果那件事也是蘇悠月所為……


    顏喬喬眉頭緊蹙。


    這個蘇悠月未免也太奇怪了。時而心思縝密,上能作出治國策,下能設下天衣無縫的陰謀局。時而又如今日這般,行事衝動無腦,心浮氣躁,輕易自亂陣腳。


    還有父兄前世的表現,也著實有些古怪。


    蘇悠月並沒有因為孟安晴下藥而受害,父兄卻大發雷霆,對待自小看著長大的孟安晴毫不留情,狠心將她驅逐出境。


    聽聞孟安晴半道失蹤,顏喬喬想要確定發小安全,父兄卻冷冰冰地拒絕了她的請求,並放任韓崢把她強行帶回大西州,不許她再插手孟安晴之事。


    後來韓崢急急要成婚,父兄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再到後來,韓崢謊稱她有病,將她囚在後宅多年,父兄也隻是定期派人來問,全然信任韓崢的說辭。


    一個蘇悠月,當真有那麽大的本事?幾滴眼淚,幾番嬌柔造作,便哄得父兄團團轉?


    父兄又不是沒見過世麵的愣頭青。


    顏喬喬雙眉越擰越緊,恨不得此刻便見到今生的父兄,揪住他們的衣領問個清楚明白。


    “為何蹙眉?”


    顏喬喬嚇了小小一跳,回過神,見公良瑾輕倚著矮案,正閑閑瞥她。


    她定了定神,遲疑地問:“若我今日不在,蘇悠月投湖之後,殿下會不會為她披衣裳?”


    公良瑾唇角微勾:“為何這樣問。”


    能給人上眼藥的時候,顏喬喬從來也不會含糊。


    她果斷道:“前世蘇悠月便是用投湖這一招騙了我大哥的外袍,後來她便成了我大嫂!在她的挑唆之下,我們好好一個家變得四分五裂,有人生死未卜,有人遺恨終生,道不盡其中淒涼!”


    應該不算春秋筆法……吧?


    公良瑾:“……”


    在他開口之前,顏喬喬急急補充:“殿下,我並沒有將前世之事當作今生必然,隻是看她在您麵前故伎重演,便順嘴一說。”


    公良瑾失笑,淡聲道:“我不會。”


    她愉快地舒了一口氣,轉了轉眼珠,神秘兮兮地向他傾身,壓低了嗓音道:“殿下,您有沒有覺得這個人不太對勁?那些治國策……”


    “非她所作。”公良瑾眸色微沉。


    看著他篤定的神情,顏喬喬忍不住一點一點翹起了唇角。


    殿下可真是英明神武啊,什麽魑魅魍魎到他麵前,一個照麵便要現出原形。


    “你笑什麽?”他涼涼瞥來。


    “就是高興。”喜悅像花藤一般,自心底抽枝發芽,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彎起眼睛,“殿下,我已好久好久沒有這麽高興過。”


    高興得眼角泛起了小淚花。


    “您要不要揭穿她,以免大儒繼續被奸人蒙騙?”她笑得像個小惡魔。


    公良瑾垂眸暗笑,輕聲道:“你未免小看了司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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