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監院坐在榻頭前的一隻高草凳上,並兩指,摁著韓崢腕脈,以道意吊住他一線生機。


    見到顏喬喬,傅監院很不爽地開口喚韓崢:“你等的人來了!有什麽話便說!說完趕緊進護心池!”


    臉上寫滿對戀愛腦的不讚同。


    顏喬喬走到藥榻旁邊,垂眸望下去。


    隻見韓崢眼睫動了動,緩緩睜眼。他的視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渙散,四下望了望,才一點點落在顏喬喬的臉上。


    四目相對,他艱難地扯了扯唇角,嗬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無恙,可惜了,黃泉路上……無人作陪,苦啊……”


    說著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達。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像韓崢這樣小心眼、多疑、睚眥必報的人,臨死前說出這樣的話,也便意味著他放下了。


    顏喬喬手指輕顫,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這個人可真狡猾。他殺她的時候避得遠遠的,便是不想麵對這一幕吧。


    無論再如何猙獰可惡的凶獸,瀕死之際弱弱哀鳴,亦能牽動人人皆有的惻隱之心。


    看著瀕死的韓崢,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貫心之痛遠遠超出常人想象,鮮血嗆入喉嚨,身軀毫無形象地抽搐……或許,那時江白忠亦是短暫生出一線憐憫,於是告訴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讓她趕緊閉眼,速速尋閻王告狀去。


    顏喬喬壓抑住情緒,抿了抿唇,道:“我安然無事,可真是對不住韓師兄了。”


    韓崢用半渙散的目光凝視她片刻,吐著血輕笑:“你這嘴……不饒人。”


    “廢話說完沒有!”身為醫者,傅監院實在忍無可忍,“說完滾進護心池去!”


    “最後,一句。”韓崢彎起眼睛,無力地揮了下手,喘息著說,“顏、喬喬,你最好祈禱……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著,眼一翻,厥了過去。


    顏喬喬隻覺一股寒麻之意順著脊椎躥起,頃刻覆滿背部、兩腮及後腦。


    雖然她知道韓崢這是玩笑話,但對於她來說,嫁給他,便是真真切切的無邊煉獄。


    傅監院急急摁住韓崢腕脈,語氣微變,“快,送入護心池,準備刺心針!閑雜人等速速退離!”


    刺心針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髒。


    顏喬喬掐住掌心,與眾人一起離開蓮藥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顏喬喬隻覺忽冷忽熱,身心仿佛都懸在半空。


    就像做夢。


    她一時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脫離了一場噩夢,抑或,眼前這一切才是夢,手一伸它便要散成鏡花水月。


    恍恍惚惚走出一段,身邊的沉舟忽然悶悶說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就算韓崢真沒死,殿下也不會答應這種婚事,不會讓你嫁給韓崢的。”


    顏喬喬迷茫回神,怔了片刻,唇角浮起苦笑,眼眶未熱,卻落下了兩行淚水。


    殿下能管這世間一切不平,卻管不到男歡女愛去。


    想來,前世她與韓崢定婚的時候,殿下應當覺著他們是天作之合吧。畢竟在這昆山院中,除去不與諸侯聯姻的殿下之外,最出色的男女便是她與韓崢。


    她記得離院那日,書院在鵬程台置下酒水送別學生,她與韓崢攜手出席,主位上方的殿下還特意飲了半杯酒,向他們道賀——那是她與殿下僅有的一次短暫對話——前世她至死不知他是小將軍。


    那一日她和韓崢都穿著紅衣,殿下也難得地穿著紅衣。他的身體已病重得厲害,一直在輕喘、咳嗽,飲酒之後更是用絲帕掩了唇,留下極淡的血痕。


    即便如此,那身風度仍然無懈可擊。


    “你怎麽更難過了……”沉舟鬱悶撓頭,“都怪破釜那個憨貨,與他待久了,我也不太會說人話。”


    顏喬喬:“……”


    “不然你想想開心的吧。”沉舟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啪一下打了個響指,“明日不就是春考麽!”


    顏喬喬緩緩凝住視線:“……?”


    “春、春考?”


    昆山院兩次大考,分別在春與秋。


    以往便罷了,她雖然懶散厭學,好賴也能勉強追著進度,混個合格不成問題。


    可如今,她從十年之後重生歸來——離開學院十年,誰還能記著書本上那些鉤章棘句,佶屈聱牙?!


    顏喬喬感到一陣眩暈:“沉舟將軍,你管考試叫開心?”


    沉舟呃了一聲,無助撓頭,“啊這,每次考試,殿下總是神清氣爽啊。”


    顏喬喬:“……”


    她隻想靜靜。


    *


    來到清涼台時,公良瑾正倚著窗邊的長榻,執一卷古書研讀。身穿寬大的白袍,周身環著月般的清輝。


    “韓世子有說什麽嗎。”他的視線仍落在書上,若無其事地問。


    顏喬喬怔怔望著他,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到上一世遙不可及的少皇殿下那裏去。


    半晌,她茫然開口:“殿下不會讓韓崢娶我對嗎?”


    他手中的書卷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他望向她。


    觸到她迷惘悲傷的目光,他蹙起了眉。


    “嫁娶講究你情我願,若有脅迫、勉強之事,我自然不允。”他放下了書卷,“怎麽了?”


    顏喬喬晃了晃神,輕輕地笑了下:“……沒什麽。”


    她記得,前世在她飲那杯祝福酒之前,殿下曾很認真地說過,切莫勉強。


    他那一身紅衣太過灼目,刺得她心中有些酸。其實,飲盡薄薄一盞灑,並不會讓她感覺勉強。


    韓崢大笑起來,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這位未婚妻酒量好得很,我與她夜夜對飲,大半時候不是她對手!”


    顏喬喬並未與韓崢夜夜對飲,隻是偶爾在他的堅持下,同他一道去碧心台,與他的好友飲酒說話。顏喬喬當時不知他為何要誇大其辭,在那樣的場合,她也不好出言反駁,落他臉麵。


    那時她抬眸,便見殿下淡笑著飲盡了杯中酒。


    他身體不好,酒意上了眼眸,清冷黑眸深邃如海,令人絲毫無法看透。


    ……


    顏喬喬驀然回神,發現殿下正坐在榻上,靜靜地凝視著自己,目光平靜溫和,與前世一般無二。


    她心頭澀然,道:“殿下請放心,我絕不會再勉強自己。”


    聲音蘊上了水氣,綿且沉,就像沾到醋的棉花團。


    “再?”他極敏銳。


    顏喬喬心緒紛亂,如同雜草叢間騰起了一大群鳥雀。


    有些話,她無法對清風明月的殿下說。


    殿下一生從未有過任何緋聞,雖然最後七年沒有他的音訊,但當她看到暗焰中那道清瘦的身影時,她本能地知道,他自始至終,都是孤身一人。


    前世在他身體頹敗之後,什麽大儒弟子,什麽秦妙有,完全沒了任何聲息——論起情意,甚至還不及龍靈蘭,畢竟人家龍靈蘭在得知韓崢經脈盡廢永遠殘疾之後,還願照顧他一生一世呢——倘若韓崢沒毀容的話。


    而今生,殿下雖然也受了傷,但看著仍是硬硬朗朗,魅力非凡。


    明日進宮,難免要被那個空穀幽蘭給盯上。


    這般想著,顏喬喬抿了抿唇,鄭重其事地開口:“殿下您說得很對,嫁娶講究你情我願,所以殿下您也一樣!”


    公良瑾挑眉淺笑:“我?”


    顏喬喬眨了眨眼睛,捏住自己的雙手,認真傾身道:“您千萬不要勉強自己娶妻,像您這樣的,就該獨身一輩子!”


    公良瑾:“……???”


    聽聽這叫人話嗎?


    公良瑾抬手摁了摁額角,目光複雜地瞥向她。


    隻見她沐浴之後,滿頭烏絲還未徹底幹透,便又沾上了山道上的清露。白袍之下,纖穠合度的身軀輕輕地發著顫,帶著些驚惶,不知何時留下了餘悸未消。一雙清亮明媚的大眼睛裏麵蒙著薄霧,唇色微淡,看上去極美又極脆弱。


    神不守舍,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麽胡話。


    公良瑾揉了揉眉心,將一切話語咽回腹中。


    罷了。


    *


    這個夜晚,因為傷口崩裂,公良瑾重新包紮了整整四回。


    天將明,顏喬喬總算是支撐不住,眼一閉栽向榻沿。


    一隻大手及時托住了她的額頭。


    他拉過一隻軟枕,墊在她的臉下,讓她伏趴在榻旁——坐著睡覺,對於她來說已是家常便飯。倘若將她抱到榻上去,既容易驚醒她,又顯得有些冒犯。


    他取來狐裘,輕輕為她披上。


    踏離內殿之時,他特意再多放下一重簾幔。


    殿內連一絲風也沒有了。


    他離開主殿,憂鬱地遊蕩在回廊,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圈。


    破釜與沉舟實在看不下去,沉舟狠狠拱了破釜幾下,逼著他上前。


    “殿下,可否讓屬下為您分憂?”破釜拱手,垂頭。


    公良瑾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溫聲問:“你覺得我孤獨一世,是否活該?”


    破釜:“……?!”


    沉舟,沉舟你過來!這是什麽奪命問題,讓他怎麽回答得來!


    第26章 斯文淑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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