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崢見她在愣神,心下不禁好氣又好笑,朗聲道:“顏師妹!告訴他你救人之事,讓他死個明白!”


    顧京循聲望向顏喬喬。


    青衫下,瘦削的身軀忽然輕輕一震。旋即,他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傾身向前,竟是全然忘記自己脖頸上還架著寒銳的劍意。


    “滋。”頸間再度割出一道小小的血口。


    顧京被重新逼回塔壁上,緊盯住顏喬喬,啞聲道:“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妻!我認得你這雙眼睛,我認得你!”


    既然已被認出,顏喬喬自然也無意隱瞞。


    “是我。”她坦然摘下麵具,“當初是我報了官,也是我跟到城隍廟,襲擊了那個害人的惡婦——她當真是你妻子?你將她畫年輕了二十歲,是在自欺欺人嗎?”


    顧京:“……”


    韓崢:“……”


    氣氛凝滯了一瞬。


    “休辱我妻!”顧京嘶啞低喝:“你小小年紀,心思如何竟那般歹毒!你可知道自己造了什麽孽!”


    顏喬喬:“?”就她做的那事,誰見了不誇一句孤膽小英雄。


    “造孽?”她遲疑道,“……我沒能及時察覺她是西梁邪人,沒捅她一劍,讓她有機會多害了幾個人?”


    看顧京的模樣,仿佛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珠娘出淤泥而不染,一心向善。”顧京呼吸急促,火燒火燎道,“你可知道她為了擺脫邪道承受了多少磨難?你可知道生生忍受七輪換血之術有多麽痛苦?她已捱過六輪,那是最後一輪,已是最後一輪了啊……若是沒有被你破壞,換血成功後她便能夠脫離邪道,便能堂堂正正站在我身邊!是你毀了我和珠娘一生!”


    他說著便想往前撲。


    韓崢捏住他的肩,將他往地上狠狠一摜,“錚”地用劍意指住他的眉心。


    “喪盡天良,你還有理了!”韓崢斥道。


    真是可笑至極!西梁邪人想要“改邪歸正”,靠的便是殘害大夏的無辜孩童,用他們幹淨的鮮血來洗淨邪人一身糟汙?!七輪換血,每次殺死七名孩童,這麽多年已造就了多少殺孽!行這等喪心病狂之事,竟還有臉這般振振有辭?


    即便韓崢自問不是什麽正氣俠義之士,這一刻也不禁怒火熾盛,殺心頓起。


    “你們知道什麽?”顧京睜大了眼睛:“你們根本什麽也不知道!珠娘是世間最單純最善良的女子,她不忍殺戮,不忍看到別人受苦,別人因她而死,她的心中比死更加難過千百倍!每逢災年,她必定讓我施粥放糧,贈衣送襖,你知道她救活過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叫她菩薩?”


    韓崢冷笑出聲:“好一個大慈大悲活菩薩!”


    顧京大喘著氣:“你們又知不知道,她身入修羅道,每年本該殺死多少人?!你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喊打喊殺!你們知道她有多痛苦,有多難!”


    顏喬喬瞳仁驟縮,心間微震。


    修羅道?!


    她記得前世瀕死之時,正是聽見侍衛向江白忠稟告,說少皇以殺證道,修羅道大成,殺生成聖。


    顧京又道:“為了擺脫修羅道,珠娘甘願承受七輪換血之苦,我們已籌備了整整七年——每年隻是死掉區區幾個小孩而已,換回那麽多人的性命,難道不是至善之舉?”


    “放你娘的屁!”韓崢爆了句粗口。


    顧京睜眼,啞聲辯道:“難道不是麽,犧牲少數人來挽救更多人,難道不是最正確的做法?莫不是死掉更多的人,你們就滿意了?說啊,是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們才滿意!”


    韓崢氣笑了:“花言巧語留到斷頭台上去說罷!”


    顏喬喬點了點頭:“我倒覺得顧京說得沒錯。”


    韓崢:“?”


    不等顧京張口,顏喬喬續道:“所以善良的珠娘不是應該自己去死一死嗎?犧牲一個人,挽救很多人,哪裏不對嗎?”


    顧京噎了片刻,啞聲笑起來:“無所謂,隨便你怎麽說,反正你就要死了——真可惜啊,我花費了整整五年時間,做了那麽多事,用以詛咒你們這兩個罪人,竟是白白浪費,要讓你死得便宜了!你怎就好巧不巧今日摸到塔上來呢,真遺憾。”


    顏喬喬眯了眯雙眼。


    順著顧京的目光一望,隻見塔壁中的赤色光芒已蔓延到塔頂寶珠之中,珠內那些浮遊般的白霧迅猛攪動,然後順著七麵塔壁奔騰直下。


    一瞬間,琉璃塔中光影劇變。


    赤紅消逝無影,白熾的光焰垂直傾泄,仿佛烈陽穿透塔體,直落九天。


    顧京的雙眸也熠熠生輝:“你們就要陪我一起死了,給我和珠娘陪葬!”


    塔體傳來悶悶震顫。


    顏喬喬垂眸一看,相隔十六道琉璃底,竟看到了寶塔底座——白熾光芒大放異彩之處,塔壁已轟然傾崩!


    七寶琉璃祈福塔高逾五十丈,底層剛開始崩碎時,頂部有極短暫的時間是安然無恙的。


    “不好!”韓崢疾步走到塔窗旁邊,驚恐望向下方,抽著涼氣,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顧京咧嘴笑了起來:“可惜啊可惜,我用了整整五年,咒你親友死絕,唯剩伶仃一人,再遭利刃誅心!可惜,可惜!你沒機會感受了……”


    琉璃塔的變故倒是在顏喬喬意料之中,隻是她不曾想到,顧京口吐的“瘋語”竟是她前世真切的經曆!


    身體反應比思緒更快,她不假思索,直直撲了過去。


    顧京剛撐著琉璃塔底半坐起來,顏喬喬便飛身而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領。


    “說!”她朝他低吼,“你咒了他什麽!說!”


    這一聲厲喝驚醒了懵懂的韓崢。他怔怔望過來,訥訥張口:“顏師妹,此刻,不是計較那個的時候,我無事的。”


    他誤以為她是在關心他。


    事情來得太急,韓崢根本無暇細思——顧京花了五年時間詛咒的人,怎麽也不可能是他。很顯然,壁畫之中除了顧京與亡妻之外,僅有另外兩張臉,那便是顏喬喬與公良瑾。


    顏喬喬問的,是公良瑾。


    顧京的瞳色極淺,琉璃白光映入他的眼眸,如鏡麵一般,照出顏喬喬豔光四射的臉。


    “他啊,”顧京低低地笑,“當然是咒他遭遇珠娘受過的痛,身入修羅,不得解脫,魂飛魄散,身死道消……”


    顏喬喬瞳仁震顫,腦海一陣眩暈。


    她從未聽說過有什麽詛咒,當真能夠改人命運!可她前世,確是親人死絕,慘遭利刃穿心。而殿下他,也……


    崩碎開始了。


    清脆至極又沉悶至極的音波自四麵八方轟然席卷而來。


    椽斷、玉碎、珠濺、金裂、山崩。


    “哪來的詛咒術!說——”顏喬喬的喊聲消泯在琉璃脆碎之中。


    顧京放聲狂笑,笑聲盡數被聲浪淹沒,隻餘一張猙獰大張的嘴。


    韓崢自窗邊疾奔回來,一把拉住顏喬喬的胳膊,將她拽到塔窗邊,單手死死抓緊琉璃窗框。


    顏喬喬怔然回眸,看到韓崢焦急的臉。


    “咣——”


    大半琉璃底如碎冰般濺開,坐在正中央的顧京揚了揚雙手,直直墜下。


    小半邊塔壁與一扇琉璃窗搖搖欲墜,韓崢調動靈氣,將身軀緊附於其上,衝著顏喬喬無聲大喊:“抱緊我!”


    最後這一刻,他並沒有放棄她獨自逃生——雖然也無地可逃。


    塔珠滾落。


    直徑足有半丈的琉璃巨珠直直墜下,擊潰了最後一片在風雨中搖晃的琉璃壁。


    碎珠濺起,顏喬喬眼前的畫麵變得極為緩慢。


    她看到韓崢慢吞吞地張大嘴巴,衝著她喊些什麽。


    她看見琉璃碎成了無數晶瑩的冰花,像菱石,像珠玉,像碧心台的蓮池濺起的水光。


    周圍升起了好多燈啊……


    搖搖晃晃,漫卷福光。大大小小的紅色明燈越過萬片琉璃,映滿周遭,散射出無數螢火。身處其中,仿佛置身燈海,身軀好似會被它們托著,慢慢、慢慢地升到碧海雲霄。


    最後一片琉璃徹底崩碎。


    韓崢還抓著她的胳膊。


    顏喬喬嫣然一笑,揚起衣袖,掩到他的臉上。


    韓崢被熏了個猝不及防,下意識鬆開手。


    顏喬喬倒掠一步,足尖踏上一片堪堪破碎的琉璃底,向後飛躍。


    她穿著大紅繡金的花燈袍,撞入漫天燦爛琉璃燈火中。


    下墜之前短暫的那一霎,韓崢向著她的方向徒勞地撈了撈——這一瞬,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她嬌笑著從竹樓傾身落下,墜入蓮池。


    美豔、決絕,義無反顧,動魄驚心。


    隻不過,這一次他也隨之墜落。


    “鐺——”玉碎之聲響徹耳畔,塔體無存,碎屑漫天。


    顏喬喬望向身下。


    層層崩碎的琉璃塔仍能看出原本的形狀,這一幕讓人心生錯覺,仿佛濺珠碎玉可以逆轉,呼吸之間,這漫天華光又會聚攏到一處,恢複塔體本來的模樣。


    無窮無盡的璀璨,令人目眩神迷。


    風起了。


    一切碎的、美的、燦爛光華的,都落入呼嘯風中。


    這麽高墜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顏喬喬望向韓崢,迎著他驚駭的目光,露出了惆悵的微笑。


    她展開了身後龐然巨翼。


    “呼——嗡——”


    不得不說,絹花姐妹團的女紅功底十分紮實。


    兩扇巨翼甫一張開,下墜之勢驟然減緩。


    她遙遙望著下方,看韓崢步顧京的後塵,墜入滿地琉璃碎光。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再也看不見。


    “轟——轟——”


    遙遠的地麵,騰起兩團晶沫粉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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