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依舊是人擠人,謝歧舍不得讓她擠著,租了一條小船,撐起船槳往河中央劃。


    小船離岸邊越來越遠,河岸的燈光慢慢黯淡,夜空一輪彎月皎潔如玉,繁星遍布,波光粼粼倒影在河麵上,竹槳一撐,滿河月光攪得稀碎。謝歧立在船頭,月光柔和地灑在他肩頭,像落下了一層白霜。他想到什麽似的,忽地轉過身,漆黑的眸子倒映著兩團光,“起風了,冷不冷?”


    江上不知何時起風了,謝歧衣角被風吹起,沈玉檀頓時覺得脖子涼颼颼的,有冷風往裏邊鑽。


    謝歧放下竹蒿,解開披風裹在她身上,沈玉檀揚起脖子等著他係披風,清涼的指端觸上頸項溫熱的肌膚,沈玉檀哆嗦了一下。


    她手伸進油紙裏,掏出蜜餞放進他嘴裏,說完笑話:“賞給你的。”


    謝歧一愣,抬眸望進她一雙水光瀲灩的眸子,人隨即湊過來緩緩笑開,呼吸近在咫尺:“謝夫人賞賜。”


    沈玉檀從臉紅到了耳朵根,別過眼去看別處:“快回去撐船。”


    謝歧一動不動,停在她身前的手沿著細長的脖子滑到麵龐。沈玉檀看到對麵的花船燈火通明,婀娜多姿的美人或坐或立倚在船上,突然鑼鼓喧天,焰火劃破黑夜,火樹銀花在空中綻放 。


    她的視野一點點被謝歧所占據,一雙鳳眸微微挑起,唇角覆上來,炙熱滾燙,沈玉檀便隻看到他眼裏盛著的星光。


    對麵的鼓聲息止,絲竹靡靡而起,岸上忽地人聲鼎沸,應當是花魁要獻舞了。沈玉檀錮在謝歧的一方天地裏,仿佛什麽都聽不見了,獨留下他喑啞的聲線在耳邊響起:“不夠,還想讓夫人賞點別的。”


    第51章


    休沐的日子一晃便過,窗外有雀兒嘰嘰喳喳地覓食,謝歧像往常一般早起梳洗穿戴。不同的是,挨著他床邊坐著的人正在扣身上的革帶。


    沈玉檀今日便要扮成下屬的模樣跟隨謝歧入宮,她穿著府裏小廝一模一樣的布衣,勉強套上不合身的衣裳,皂靴也大了一些,她腰身細,這革帶最細的扣在身上也綽綽有餘,沈玉檀鼓搗了半天,泄氣似的拉了拉寬鬆的革帶:“還是不合身。”


    謝歧看她氣鼓鼓的模樣,不覺有些好笑,手搭在她頭上揉了下,“等著。”


    他說完轉身去了外間,沒過多久回來手裏多了一條玉帶,俯身環在她腰身上,哢地一下扣的嚴絲合縫。


    謝歧解釋道:“這是我還未束發時佩戴的,你如今係著倒是合身。”


    沈玉檀手摸上玉帶,冰冰涼涼的觸感,她端著身子轉了一圈長袍,問他:“像男人嗎?”


    謝歧仔細打量了一番,搖了搖頭:“不像。”


    “哪裏不像?”


    謝歧也隨她站起來,覺得她的問題甚是好笑,垂眸捏了一把她的臉,“這裏不像。”


    指節修長的手順著側臉劃到脖子中間,“這兒不像。”,挑開尚未係好的襦衣,不老實地停在那片刻笑道:“這也是。”


    沈玉檀早臊紅了臉,嬌嗔了一句“沒個正形”,人湊到鏡子前端詳,確實如謝歧說的那般。


    她頭發還披散著,黛眉鳳眼,剛被謝歧捉弄,此刻粉麵含羞,唇瓣紅得要滴血,穿著小廝的衣裳顯得不倫不類。


    飛快梳了個利落的發髻,沈玉檀將眉毛描粗描濃,臉抹得比原本的膚色黯淡了些,瓶瓶罐罐鼓搗了一通,總算遮住了妍麗之色。打眼一瞧,儼然一個略顯秀氣的小廝。


    謝歧和沈玉檀一前一後出府,沈玉檀低眉斂目,出門的時候跟侍衛對視了一眼。


    守門的侍衛愣了愣,心想今日將軍身邊怎麽換了個人跟著,全然沒看出來是少夫人。


    沈玉檀頗為得意地偷笑,見謝歧上了馬車,忙快步跟著上去。


    簾子一放,謝歧冷淡的神情繃不住了,眉眼帶笑道:“別裝了,過來。”


    “噓——”外麵還有車夫,裝就裝到底,沈玉檀躡手躡腳走過去,“小點聲。”


    謝歧笑她:“做賊還做上癮了。”


    “今日起得早,到宮裏還有一段路,若是待會困倦了——”謝歧撩起腿上的袍子,“借你枕一會兒。”


    “我清醒著呢。”沈玉檀挨著他坐下,聞到謝歧身上的熏香,不自覺又靠近了些,學著他的樣子端端正正坐在旁邊。


    馬車駕得不快,難免經過路上的坑坑窪窪,車身輕微晃動,沈玉檀真的昏昏欲睡起來。


    偏她不好意思說,默默在一旁打瞌睡,支著的頭搖搖欲墜,車身搖晃,沈玉檀忙又支棱起脖子,如此往複腦袋跟撥浪鼓似的。


    謝歧饒有趣味的看了許久,實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臂將她攬過來,輕柔安穩地把頭擱置在腿上。


    沈玉檀撩了下眼皮,懶得再動,側臉蹭了蹭布料尋了個舒坦的地方,枕在他腿上眯眼小憩。


    馬車行駛了一柱香的功夫,停在宮牆腳下,謝歧溫聲細語叫醒沈玉檀,她起來揉了揉眼,跟著謝歧走出馬車。


    皇宮跟上次來時沒什麽兩樣,謝歧走在前麵,沈玉檀躬身低眉順眼在後麵跟著,沒露出半點馬腳。


    遠處大臣們三兩個聚在一起談論政事,看見謝歧紛紛迎上來,沈玉檀立在他身旁不發一語,總覺著背上有一道視線在注視著自己。


    她轉過頭去,正好對上趙雲軒來不及收回的目光。他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視線相對,趙雲軒眼裏掠過一絲錯愕,很快又被平日淺淡的笑意取代,同旁邊的大臣說話。


    沈玉檀不知道他發沒發現,一時摸不清他的心思,隻維持著麵上的鎮定轉頭,隨謝歧離開了。


    謝歧要進殿上朝,沈玉檀隻好在殿外等著,東方赤烏升起,燦燦金光穿過雲層灑在青磚上,天完全亮堂起來。


    方才撞見了趙雲軒,沈玉檀立在牆角,在想趙家的一堆事。沈玉清在城郊養好了身子,眼下已回了趙家,也算為己所用。至於以後能不能打探到趙雲軒的暗中幹的事,那就看她的本事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謝歧才從裏麵出來,沈玉檀方才來不及告訴他趙雲軒盯著她看,這會跟眾人拉開了距離才偷偷跟他說。


    謝歧蹙了下眉,叮囑她不要慌張,按計劃行事,出了岔子他自然會擺平。


    謝歧早早買通了送膳的宮女,他話音剛落,一道人影隱秘地藏在草叢裏朝沈玉檀招了招手。謝歧還要去禦書房議事,兩人分頭行動,沈玉檀跟著宮女進到一處柴房。


    宮女拿錢做事,不該問的一句都沒有多嘴,麻利脫下衣裳來讓沈玉檀換上,把提盒塞給她,交代她見人說什麽,而後飛快換上另一套衣裙,一溜煙沒了人影。


    沈玉檀換好衣裳,提著食盒走出柴房,沿著謝歧事先說好的路線,一盞茶的功夫便看到了盡頭那處荒涼的宮殿。


    宮門前立著兩個守衛,沈玉檀抬了抬手裏的食盒:“給裏麵那位送膳。”


    守衛讓路,沈玉檀走進院裏,映入眼簾的是兩扇腐朽殘破的木門,院內雜草叢生,曆經了冬日的風霜,形容枯黃萎竭,一派死氣沉沉。


    木門“吱呀”一聲從外麵打開,一股潮濕的黴味撲麵而來,沈玉檀抬眼看到麵前的人。


    光禿禿的床上僅有一張薄被,躺著的人蓋著半張,散落的烏黑長發垂到地上。刺眼的日光從門縫鑽進來灑在她臉上,女人皺了皺眉頭,半晌後悠悠地望過來。


    沈玉檀背著光,皇後適應了光線,漸漸看清她的麵容,語氣難掩詫異:“玉檀,是你?”


    她原以為在她死之前,不會再見到宮外的人,想不到到頭來探望她的不是趙家的人,而是沈玉檀。


    皇後從床上坐起來,她沒梳往日雍容的發髻,臉上未施粉黛,麵容比半月前憔悴了幾分,氣質卻依舊端莊貞靜,殘破的環境仿佛影響不到她的心情。


    隻是那詫異與動容眼神騙不了人。


    沈玉檀被她看得有些慚愧,抿了抿唇,把食盒往前送了送,“娘娘先用膳吧。”


    沈玉檀打開食盒,裏麵躺著兩盤沒什麽油水的青菜,一個已經冷硬了的饅頭。她隻看了一眼,立刻合上了蓋子。


    內務府的人看人下菜碟,皇後從中宮跌落至此,受得待遇竟還不如一個下人。


    沈玉檀從懷裏掏出包著的油紙,裏麵是一些糕點蜜餞,雖不如宮裏做的好,口感也是上好的。


    “你費心了。”皇後瞥見食盒裏的殘羹冷炙並不氣惱,對著她扯出一個笑來:“前些日子打算命人把點心送到你府上去,沒想到再見是這般光景,竟叫你惦念著我了。”


    沈玉檀心裏挺不是滋味,“娘娘嚐嚐吧。”


    皇後拈了一枚芙蓉糕放進嘴裏,桂花香氣馥鬱,入口綿軟,跟那些難以下咽的飯菜全然不同。


    沈玉檀耐心等著她吃下幾塊糕點墊肚子,才斟酌著字句道:“實不相瞞,玉檀今日入宮,是有事要問皇後娘娘。”


    皇後身子一頓,抬眸看她:“何事?”


    “此事關乎我父親。”沈玉檀不藏著掖著,開門見山道:“當年我父親任京都督查使,奉命去彭城處理水患事宜,一月後卻意外溺水而亡。我回到盛京後,總覺得此事蹊蹺,多次派人前往調查,自然查到了一個人身上。”


    沈玉檀吐出了兩個字:“趙成。”


    指尖還殘留著桂花的香氣,皇後仿佛被抽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人靠著牆壁自嘲地笑了:“原來你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沈玉檀立在原處,沒有說話。


    “既然你已知曉,還來問我做甚?”皇後將那枚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放回去,緩緩挺直了脊背。


    “娘娘何苦明知故問?”


    “趙成所有的罪證都握在娘娘手裏,他沒有做幹淨的,也有您在後麵收拾爛攤子,趙成若是知道了,應當感激涕零。”沈玉檀俯身輕聲道:“娘娘可真是一心為胞弟著想。”


    她話音剛落,皇後麵色徒然一變,拂袖道:“無論你想知道什麽,本宮無可奉告,你走吧。”


    皇後娘娘向來溫和,這些話戳中她的私心,沈玉檀做好了她生氣的打算,故而不閃不避:“皇上忌憚趙家寵愛虞貴妃,太子墜馬斷腿,皇上早有廢太子之意。一切早有征召,趙家曆經三朝能屹立不倒,世家大族最懂的便是審時度勢,必要時不惜自斷臂膀,棄卒保車。”


    她每說一句皇後的臉色便難看一分,明媚溫暖的日光下,她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不住地微微顫抖。


    “娘娘有沒有想過,你便是那顆棋子。”


    心裏繃著的線被人猛地扯斷,一瞬間頭痛欲裂,那些刻意規避事實被人剖開,血淋淋地擺在麵前。


    她早知結局會如何,還心存幻想,自欺欺人,抱著一絲僥幸,可笑的以為背後的家族會為她謀一條出路。


    隻是這次倚仗化成了屠刀,要收割她與緒兒的性命。


    屋裏潮濕昏暗,皇後渾身都在發抖,拚命抓住一絲光亮,整個人縮成一團,仿佛這樣就會驅散寒冷一樣。


    時辰快到了,沈玉檀看她這副模樣,實在於心不忍,也知道不可急於求成,斂了眼眸不再看她,“臣妾需要皇後娘娘相助,娘娘是如何想的,下次宮女來送膳的時候告知便是。”


    沈玉檀說完把吃剩下的糕點拿油紙包好留下,隨後俯身行禮,“臣妾告退。”


    ——


    木門“吱呀”一聲合上,帶走最後一絲光亮。


    柴房裏沒有生火,雖已是初春,料峭春寒也凍得人直哆嗦。


    趙媜蜷縮在牆角,少女春衫單薄,手腳已經從最初的冰冷逐漸麻木,她支起脖頸看了一眼緊閉的木門,漆黑、空洞,像吃人不如骨頭的惡鬼。


    那年是元和二年,太子登基已有一年,後位空懸,宮父親讓她入宮。趙家權勢滔天,隻要她進宮,那個位子隻會由她來坐。


    趙媜得知此事後,十六年來第一次忤逆父親。她厭煩了府裏勾心鬥角的生活,不願再入宮小心翼翼地活著。


    也是在那一年,她明白了何是身不由己。


    柴房裏的窗戶都用木條封死,趙媜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約莫過了兩三個時辰或是更久,在她凍得快要昏死過去的時候,柴房的門打開了。


    刺目的陽光霎時照亮了房間,她像是久逢甘霖的旅人,拚命汲取著陽光,半晌才慢騰騰朝光的那一端望去。


    男人端立在那,看不清麵容,本就高大的身形被光拉得老長,就像九天之上普渡眾生的神佛。


    那是他的父親,趙相。


    少言寡語的父親在那天說了許多話,他說她既是趙家的女兒,也是趙氏家族的榮耀。他說犧牲小我穩固趙家在朝廷的地位,是每個趙家的人身上的重擔。他說他等這一天等好久了。


    入宮那天,她坐在宮裏的馬車上往外望,二弟盯著她神情冷淡,不諳世事的小妹吵著管母親要糖,姑嫂姨娘,庶子庶女齊齊站在府門外,他們帶著豔羨又悲憫的眼光為她送行,那一刻趙媜在想,他們身上似乎是沒有重擔的。


    一晃數年,她的緒兒和別的皇子都在長大,皇帝並未在李緒身上投注太多的目光,即便李緒小小年紀通讀四書五經,也僅換來瀛帝一句無關痛癢的誇讚。


    瀛帝沒有太過寵愛的皇子,她原本是不在意的。而變數出現在虞貴妃誕下皇子後,瀛帝喜不自勝,封其為貴妃,虞家跟著水漲船高,徹徹底底壓了趙家一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成太尉的白月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原並收藏重生成太尉的白月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