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又是會試之年,臨近年底,大批學子雲集京師。


    此刻,跟隨皇帝到天壇祭天的宗室文武聽著新編訂的樂舞,看著新鑄成的編鍾,同樣挺直了胸脯——經過將近十年的努力,在弋陽王奠壏的親自督造下,終於成功鑄成一套大型編鍾,雖然不及曾侯乙編鍾的逆天,但勝過以前太多。


    ——明朝自然有編鍾,但一直以來君臣都不滿意;當然他們不滿意的不隻是樂器,而是整個樂歌製度。


    太祖建國初年,曾經製定了宴饗製度。當時殿中韶樂,其詞出於教坊俳優,多乖雅道;十二月樂歌,按月律以奏;進膳、迎膳等曲,都用樂府、小令、雜劇,流俗喧嘵,淫哇不逞。太祖很不滿意。永樂十八年,北京郊廟成,太宗更定宴饗樂舞。奏曲膚淺,舞曲益下俚。


    景泰元年,助教劉翔上書:「請敕儒臣推演道德教化之意,君臣相與之樂,作為詩章,協以律呂,以振勵風教,備一代盛典。」


    隻是當時國家多事,景帝實在沒精力在這上麵花功夫。


    建極改元,廣求直言,禮樂製度就被提出來了。以前皇帝親耕耤田,教坊司用雜劇伴奏,中間有狎語,大家也就一笑;但是現在太後當家,再不整肅,太後沒臉,朝廷也顏麵盡失。


    因此,建極元年,禮部尚書薛瑄上奏:「禦殿受朝,典禮至大,而殿中中和韶樂委之神樂觀樂舞生,褻神明,傷大體。望敕廷臣議,嶽瀆等祭,當以縉紳從事;中和韶樂,擇民間子弟肆習,年久則量授職事。」


    詹事府詹事鄒幹也指出:「高皇帝命儒臣考定八音,修造樂器,參定樂章。其登歌之詞,多自裁定。但歷今百餘年,不復校正,音律舛訛,應該釐正;且太常官恐不能當製造樂器、協調音律之任。」


    汪舜華想到大宴時的伴奏,比後代的「擦掉一切陪你睡」高不到哪裏去,以前沒當回事,現在估計真就成了笑話。


    於是行文各地,有臣工及山林有精曉音律者,禮送京師;這才有了後來的樂府。


    建極二年,朝廷在百忙之中更定了樂章,嚴禁筋鬥百戲之類摻雜期間,由翰林院會同各部門重新編訂歌曲。雖然辭章帶著陳舊的酸腐氣,但好歹能擺上檯麵了,反正這種樂曲講究的就是堂皇正大、不功不過。


    隻是汪舜華對著樂器很不滿意——別的不說,就那編鍾,不知道被曾侯乙編鍾甩出多少條街:太宗皇帝鑄造的也就16枚;曾侯乙編鍾可是65枚!數量說明不了什麽,關鍵是一鍾雙音!


    汪舜華親口問了,沒這功能!


    汪舜華當然知道曾侯乙墓在哪裏,畢竟名聲太大,紀錄片就拍了好幾部,國寶節目也經常說;但不可能派人去挖,要保護太難,技術上跟不上,何況天災人禍的,說不定出土就變成浩劫。


    甲骨文同理,雖然在安陽一帶,這玩意估計還在被當成療傷聖藥被塗抹,但畢竟大半部分被埋著,萬一身價飛漲,估計那地方很快會被挖的遍地狼藉,想想萌萌噠的婦好鴞尊、精美絕倫的雲紋銅禁還有美輪美奐的蓮鶴方壺,還是算了。實在不能因為自己的一點私心,讓這些國寶遭遇任何不測,除非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既然不能挖,就自己造,不相信明朝的技術比不上春秋戰國的,雖然在青銅冶煉方麵確實比不上。


    於是和群臣商量:「大宴乃華夷宗室臣工所觀瞻,宜舉大樂。邇者音樂廢缺,無以重朝廷。」


    薛瑄馬上跟上,從音樂的起源、發展、功用開始,認認真真的分析當前雅樂存在的問題,歸結起來就是: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音樂不協,風氣不正,您教化萬方也就是一個美好的夢想!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內閣、禮部、太常寺也很支持。後代音樂隻是娛樂,但在現在被賦予了政治含義:音樂不隻是抒發感情、發泄情緒、表達情意而已,它的正與不正,關係著一國的治亂、社稷的安危以及個人的心境與健康,是嚴肅而絕對不能等閑視之的!聽中音,納和聲,出嘉言,修正德,才是中正之道;否則黃鍾毀棄、瓦釜雷鳴,就是禮崩樂壞、國將不國的節奏。


    既然不滿意,那麽就做。


    首先是選人。之前已經選了一批,不夠,要製度化規範化,有優秀的音樂人才,允許官府推薦,也允許自己報名,由樂府定期考錄。


    其次是規範樂曲演奏。雅樂辭章已經調整,照著弄就行。


    最後是樂器督造,其他的琴瑟簫笙笛篪搏拊柷敔什麽的都還好,歷代都有,關鍵是編鍾,音色確實不夠;太宗又仿宋景鍾鑄造了太和鍾,高八尺一寸,拱以九龍,柱以龍虡,建樓於圜丘齋宮東北,渾厚是夠了,但也太單調了。


    因此,建極二年冬,和群臣商量重新鑄造編鍾。


    但群臣普遍反對。


    商輅就出班進諫:「鑄大鍾與鑄大錢,都不利於積聚民財,反而會絕民資而鮮其繼,造成民離財匱,世政不和。」


    他提到了春秋時期周景王姬貴想造一套名叫「無射」的大型編鍾,從臣子到伶官都不同意,就是因為耗費太大,國庫承擔不起;最後雖然勉強鑄好,趕上周景王去世,就被說成是因為鑄鍾鬧的。


    汪舜華當然知道,編鍾不是那麽好鑄造的,這東西流行於商周時期,隨著青銅時代的落幕而逐漸退出歷史舞台。首先用料是黃銅甚至黃金,造價很高,不是盛世根本就不要想。雖然周景王時期王室威望一落千丈,逼得他老人家常向諸侯打秋風,為此還留下了個「數典忘祖」的典故,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能讓府庫空虛,可想而知真是燒錢。


    而且技術要求很高,本來就是貴族圈子的遊戲,隨著戰爭和饑荒,工匠死去,技術失傳,自然很難複製。汪舜華想要複製曾侯乙的傳奇,群臣不知道這事,隻是認為太宗已經鑄造了編鍾,如果沒有大的突破,就不必另外再弄一套。


    尤其接著就是改革,朝廷根本沒有精力弄這事。


    直到建極六年改革初步達到成果,至少官員不用跑地方督工可以留在北京研究、朝廷也有餘錢,這件事才真正被提上議事日程。


    太常寺卿夏衡,堪稱書畫大家,對音韻也有研究,但編鍾製造也是頭一遭;工部尚書白圭,一邊忙著修北京外城,一邊還得忙這事。兩人會同精通音律的專家仔細商量,又把《考工記》等專業書籍翻出來,做成圖紙,呈請太後審閱。


    哪知汪舜華看了就說不行。她見過複製品,也看過專題片,曾侯乙編鍾的奧秘就是它是合瓦式的,也就是兩個小半圓合成,而不是正圓形或者橢圓形;另外就是加的微量金屬比例,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周禮·考工記》有載:「金有六齊(劑),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鍾鼎之齊。」也就是說編鍾劑量銅6錫1,比例高了低了都不行。此外還需要精細的磨礪。接著翻書,《夢溪筆談》有載「古樂鍾皆扁,如合瓦,蓋鍾圓則聲長,扁則聲短,聲短則節,聲長則曲。節短處聲皆相亂,不成音律。」扁鍾發聲短促,無延長音,圓鍾有較長的延長音,在快速旋律中,各種頻率的音會相互疊加而不成音律。


    搞清楚了這個原理,實驗仍然是漫長的工作。20世紀80年代初,湖北省動用國內最頂尖的專家、最尖端的設備,花費5年時間,耗資百萬元才複製出3套,可想而知其中的艱難。


    而現在,專家們以前的經驗用處有限,先進的檢測設備完全沒有,一切隻能靠摸索。


    直到次年底,弋陽王二度進京,聽說了這事,奏請過來觀看。


    老朱家的基因很強大,或者說寧王係家傳淵源,弋陽王的哥哥寧王就是音樂奇才,他自己也精通樂律。弄清了原理後,又經過反覆試驗、反覆磋磨,終於在建極九年秋天,做出了第一個符合要求的雙音鍾。


    汪舜華知道雙音鍾研究成功,很是高興,讓他們帶進宮來,親自試了,非常滿意;看了圖紙,更是高興,下令接著鑄造,要做成一套音律齊全、氣勢宏偉的編鍾。


    萬事開頭難,頭開好了,後麵的事情就順利多了。經過前後十八年的努力,終於在今年十月,做出了全套編鍾。一共37件,按大小和音高為序編成7組懸掛在3層鍾架上。最上層2組12件鈕鍾,中下兩層5組共14件甬鍾,外加1枚鎛鍾。鍾架為銅木結構,橫樑木質,繪飾以漆,橫樑兩端有雕飾龍紋的青銅套。中下層橫樑各有佩劍銅人,以頭、手托頂梁架,中部還有銅柱加固;編鍾上同樣用錯金銘文標註音律。


    編鍾是樂器,更是禮器。按照周禮,天子的編鍾樂懸是「宮懸」,也就是四麵懸;諸侯的編鍾是三麵的「軒懸」。曾侯乙雖然使用了九鼎八簋,但在編鍾使用上並沒有僭越,老老實實的軒懸,隻是把兩麵拉直做成曲尺形而已;皇帝是天子,理所應當的使用宮懸。


    這時候的工部尚書已經是王復。他知道編鍾的地位和意義,並不敢絲毫怠慢。汪舜華知道全套編鍾鑄成,很是高興,讓人搬進宮裏。


    汪舜華還在感嘆剛鑄成的編鍾真的是光華奪目,皇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如此莊重肅穆,精美壯觀——這才是真正的皇家氣度!這才是泱泱中華的風範!


    沒有成功複製出全套曾侯乙編鍾,汪舜華的心裏很是遺憾;但君臣不會這樣想,因為這已經超出預計太多了,尤其全套雙音鍾,不僅極大地節省了人力物力,也代表著明朝冶煉水平達到新的高度。


    聽著編鍾悠悠然然、清清靈靈的聲音,皇帝身心頓爽,陡生一種無來無往,獨步天地,溶入上蒼的神異之感;尤其是編鍾和編磬一起奏響,形成「金聲玉振」的宏大效果,讓君臣通體舒泰。


    皇帝大喜過望,賜名「和鍾」,並賜銘文:天高高,海滔滔,國泰民康,萬年永保。弋陽王拿到了世襲罔替的資格,參與編鍾鑄造的官員工匠也受到了獎賞。


    聽著這恢弘莊重的曲調,文臣們默默頷首:這才是華夏正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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