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北方和國璽歸朝是大事。


    次日,汪舜華帶著皇帝捧著國璽到奉先殿祭祖,然後去天壇祭祀天地社稷,告訴他們不僅已經洗刷恥辱,而且完成了當年的夙願。


    皇帝這回跟在汪舜華後麵規規矩矩的行禮,沒有任何差池。


    與此同時,遣齊親王前往昌平祭祀歷代先帝,安國公於冕祭祀太廟,定國公徐永寧祭祀天壇,鄭國公常寧祭祀社稷,同時遣官祭祀天下神祗、三山五嶽,宣告大明取得了這樣的大勝。


    與此同時,是一係列推恩,包括恢復藍玉涼國公的爵位,追諡武桓,配享懿文太子祠廟,在成都重新安葬,以昭示朝廷報功之意。


    藍玉案是洪武大案,藍玉本人被剝皮食草,禍及三族,自然沒有留下子嗣,當然民間自稱是他後人的還是有的,但朝廷不可能認定。他的女兒是蜀獻王朱椿的王妃,生下蜀莊王悅熑,兩個兒子靖王友堉、僖王友塤相繼承襲王位,卻都沒能留下後代,後來由庶五子和王接位,也就是現在瑞親王的爺爺。因此,藍玉沒有骨血傳世。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間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此。


    因為這是太祖欽定的大案,所以汪舜華極是慎重,不僅比其他人晚很多年才提,而且趁著北方大捷的時候推恩,照樣不提翻案,隻提報功,甚至措辭也相當謹慎,是翰林院和內閣、六部反覆推敲拿出來的:「治天下不可以無法,而草昧之時法尚疏,承平之日法漸密,固事勢使然。…尓涼國公藍玉…既昧明哲保身之幾,又違製節謹度之道,遂致引頸就戮。國不負德,汝亦辜恩。今我朝大捷,思我祖宗開創之難,念子孫守成之不易,復尓涼國公爵位。後之君子,可以知所處矣。」


    總而言之,你功勞是大大的,但禍事也是自找的;皇帝沒有對不起你,現在也不是平反昭雪,而是考慮到你的貢獻,警戒後來人,所以你安息吧。


    雖然不全是事實,但也是一部分的真相——藍玉在懿文太子去世後,仍然不知收斂,不僅侵占民田,而且伸手問太祖要官甚至大發牢騷,更早前還幹出過欺淩前元王妃的事,所以落得兔死狐悲的下場。


    這應該是所有功臣的反麵教材,雖然真正管得住私心放得下利益的人不多。


    隨後遣使正式冊封英親王一家;又讓忻親王兄弟帶他們去天壽山祭祀;與此同時,俘虜也要妥善處置。


    達延汗夫妻死了,達延汗才14歲,又是戎馬倥傯,滿都海逆天的生育能力也就沒有發揮出來。


    黃金家族沒有了,但是還有其他的部落首領和官員;尤其因為草原傳奇英雄滿都海被殺,各部落大為震恐,以至聞風遠遁。如今已經投降的,都要授予一定的職位,當然除了少數人留京,大部分要被安排到南方邊疆,那裏缺人。


    黃金家族的絕嗣,也意味著草原上沒有了真正能夠號令群雄的共主。各部首領共尊大明皇帝為「博格達大汗」。博格達在蒙古語裏意為「神」「靈」,博格達峰是北天山東段的主要山脈。


    皇帝有點羞慚,也有點不太習慣,但母親笑盈盈的看著他,也就接受了。


    於是,現在的北京城變得異常熱鬧,東西南北各省的前朝王公貴胄、遺老遺少,以及更遠的南洋使者、商人都匯聚京師,帶來了各地的習俗特產。


    都在稱頌天朝上國萬國來朝,然而汪舜華心裏卻隱隱不安。


    汪舜華和皇帝撥冗前往禁軍,看望慰問官軍。此次部分禁軍跟隨朱永等出征,載譽歸來,一雪前恥,揚眉吐氣,將士戰鬥的積極性極高。汪舜華巡視了軍營,對內務表示肯定;但在這些意氣風發的將士臉上,她看到了最令人擔憂的東西:驕傲。


    隨後觀看了官軍的演練,火器進步很大,連皇帝都覺得晃花了眼,自告奮勇的開槍射擊,對母親說:「早晚有一天,咱們大明的將士都要用上這樣的火器,那該多好。」


    皇帝畢竟年輕,如今又放下了大半的思想包袱,想到了金戈鐵馬,想到了四海一家。


    汪舜華看著他:「是啊,我相信這一天並不會太遠。我們必須優先發展火器,隻是現在的火器還遠遠不夠。」


    下麵的工匠麵麵相覷,包括胡世榮——他真的覺得火器比二十年前乃至十年前已經勝出太多。


    汪舜華點頭:「是勝出太多,但是遠遠不夠。」


    因此隨後,她表達了自己的擔憂:「現在是三軍最危險的時候。」


    將士們譁然。


    汪舜華不能不把話說得明白:「古人說:『哀兵必勝,驕兵必敗』。這些年來,朝野上下一心,全軍將士用命,意圖報仇雪恥。如今大仇得報,是不是就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不是!天下雖安,忘戰必危!軍隊最大的敵人,永遠不是外部的,那些擅長騎射的馬背民族也好,有堅船利炮的外夷也罷,隻要我們內部一心,就沒有打不倒的;但是如果內裏驕傲了,懈怠了,甚至腐化墮落了,離失敗也就不遠了。當年土木之變,離仁宣之治不過十四年!唐玄宗更是在自己手裏把國家推向了危亡的邊緣!——更何況,如今國家雖然完成了實現了統一,但仍然矛盾重重,有多少不滿朝廷徵稅的,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有多少遺老遺少,在暗中窺視,準備趁機起事?有多少土司暗中積蓄力量,準備趁虛而入?又有多少前來天朝經商留學的,看到天朝富庶繁盛,想占據這片土地?所以我們不能懈怠,不容懈怠。『保家衛國』四個字,永遠不會過時!」


    她看著眾將士:「對於軍人來說,從來沒有什麽戰爭狀態與和平狀態的區別,有的隻是戰爭狀態和準備戰爭狀態的區別。必須要以『戰鬥打響在今夜』的緊迫感加強操練,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官軍們震撼了,呼啦啦大喊「大明萬歲!」


    汪舜華看著胡世榮等人:「以北京為圓心,大炮射程以內,才是朝廷真正可控製的地方。打天下難,守天下更難。朝廷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不要隻滿足於一兩裏的射程,這個範圍還要繼續提升,十倍,百倍,千倍,萬倍。」


    胡世榮等人都被嚇住了:「這是多遠的距離?」


    然而汪舜華目光灼灼:「十年不行,二十年,一百年不行,兩百年,早晚有一天,我們會擁有真正的鎮國之寶,讓所有人不敢輕舉妄動的鎮國利劍。到那個時候,射程以內的土地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


    今年是會試之年,全國各省舉子匯聚北京;命建極殿大學士商輅、弘義閣大學士章綸主考會試。


    不僅群臣難以置信,章綸更是驚愕,連皇帝也瞪大了眼睛。


    那天的場景歷歷在目,本來以為章綸即便不會因此獲罪,也會被疏遠,萬沒有想到……


    會試主考,可是文官們最嚮往的職務!


    這回大家真的相信,皇太後確實沒有篡位的私心,充其量隻是捨不得放權而已。


    隻要不篡權,什麽都好說。這畢竟是講究以孝治天下的年代,大家都要臉。


    皇帝也長長的舒了口氣,那天章綸的表現,一直烙印在他心裏;真是肱骨之臣啊!


    轉頭看著新晉建昌伯陳文偉,不由得漾開了笑容。建極初,陳文偉入宮為禦前帶刀護衛,盡心盡力的保護他,教他功夫;他為人謹細,兩人相處不錯。建極七年,陳文偉到南方參加平叛,當時皇帝很捨不得,跑去求汪舜華;汪舜華告訴他:「陳文偉如果留在你身邊,位不過三品;如今到軍隊打磨,自己前途不可限量,朝廷得一良將,你也得一重臣。」


    陳文偉在平叛中立下了功勳,後來又到遼東前線效力,參與征服朝鮮,此番跟隨朱永北上,他為前路先鋒,立下了汗馬功勞,拿到了世襲伯爵,汪舜華許他宿衛北京。


    陳文偉大致知道母子倆的心結,勸皇帝說:「太後大德,不宜多想,受人蠱惑,以致變亂。」


    皇帝閉上了眼睛,算是默認了。


    既然母後不是一定要廢黜他,隻要他老老實實的,就可以保住皇位。


    就當母後是皇帝,自己是太子好了。


    群臣老老實實的去幹活了。現在言官即便要上言請求太後歸政,也會被閣臣打回去——非常時期,這種話先別說,否則,不是忠君,而是害君!別為了虛名搭上大家的命!


    是啊,皇帝始終是皇帝,隻要皇太後老了,自然就可以親政;如果沒完沒了的糾纏,太後惱了,反而可能撕下臉皮直接登基。


    毫無疑問,那時候,將是人頭滾滾。


    時間畢竟在皇帝這邊,他隻需要以靜製動。


    群臣安靜了,汪舜華稍微鬆了一口氣,她剛剛在清寧宮責罵了父親汪瑛。


    勸進的事情鬧得這麽大,固然有汪舜華默許的因素,但幕後到底誰是主謀,不言而喻。


    汪舜華看著白髮蒼蒼的父親,卻無法抑製憤怒:「你們是不是覺得日子過得太好了,想嚐嚐抄家滅族的滋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背著我都幹了什麽,我不當著皇帝百官揭穿你,隻是顧念父女情誼。怎麽說,我身體裏也流著汪家的血,不希望我死後,汪家遭受滅門之災;但如果你要自取滅亡,也沒人攔得住。」


    汪瑛沒想到太後在這麽憤怒:「太後息怒,臣隻是看聖上無禮,實在氣憤。太後臨朝二十年,四夷賓服,天下大治…」


    汪舜華斷然打斷了他的話:「你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汪家著想。把朱家天下變成了汪家天下,我成了皇帝,你是不是也可以做個太上皇?你的那些兒子孫子,是不是也該封個親王郡王?——你也不想想,就算我能做皇帝,我真能千秋萬歲嗎?別告訴我,要把皇位傳給你兒子孫子。武則天都知道兒子做了皇帝,會祭祀她;侄子做了皇帝,她算什麽?——我自己有兒子不傳位,偏偏傳位給別人的兒子,我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等到皇帝親政,你們這些前朝的皇親國戚,該是什麽下場?你要不去查查武家兄弟是什麽下場?還是想要試試明朝的宗室群臣會不會比李唐的宗室群臣更開明?——朱家子弟可都在北京呢,人家不會打仗,還不會政變嗎?『清君側』可不是第一回了,何況君就在那裏坐著!別說衣帶詔,他隻要往東宮一躺,就夠無數人拋頭顱灑熱血了。你有幾個腦袋供人家砍?」


    汪瑛沒想到汪舜華這樣連珠炮的逼問,他原本以為自己應該看透了女兒,她不愛財,卻愛名,愛權,應該是有所圖的,沒想到就這樣甘心為人作嫁?


    汪舜華看著父親:「為誰作嫁?那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親兒子!不輔佐他我輔佐誰?合著我傳位給八竿子打不到的娘家侄子,就不是為人作嫁?」


    她的語氣很生硬:「回去吧,以後不要再發生這種事,否則,我不動你,可難保別人不動你。」


    汪瑛狼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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