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重要的事,身為首席重臣兼未來嶽祖父的於謙卻隻露了一麵,並沒有參加隨後的大宴,直到謁太廟的時候才再次出現,但此後旌忠祠和棲梧閣都沒有出現;甚至謁見帝王廟的時候也缺席了。


    所有人心裏都有數:安國公的身體不好了。


    二月初六,皇帝前往先農壇主持親耕大禮,這是他第一次主持這樣的大典,汪舜華免不了要多叮囑幾句。


    回來的時候,皇帝很是高興的向汪舜華匯報了整個過程,其實都是寫在典章製度裏的,照著做就行;但畢竟是第一次主持這樣高規格的典禮,皇帝頗是興奮。


    汪舜華免不了想起當年景帝麵有得色的向她展示甚至炫耀親耕的過程;笑道:「這幾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宮休息,往後還要聽政呢。」


    皇帝稱是。


    二月二十三日,汪舜華帶著皇帝前往安國公府探病;此前太醫院的脈案已經呈上來,安國公的身體大不好,已經到了藥石無功的地步。


    那天加冠的時候,汪舜華沒有到外朝,但是前去探病的劉金等人回來都抹眼淚,說安國公是強撐著入朝的,剛出宮就躺下了。


    於謙的身體確實已經很不好,這一年多以來一直都在臥病;甚至可以說,這口氣他是一直撐著。


    於謙接受景帝託孤的時候就已經年近六十,按照政治家來說不算太晚,然而多年宦海沉浮,尤其土木之後勞心勞力,使他心力交瘁,未老先衰;而後參與改革,裏裏外外的事情都需要他打理,更是嘔心瀝血,勞心費神,自從建極十年後,就長期臥病,汪舜華不僅派了一個太醫長期住在國公府,還到處搜羅名醫,用最好的藥材,不惜代價為他診治。


    於謙也確實不放心,努力撐著一口氣,撐到皇帝及冠,這樣他見了景帝才好交代。


    和皇帝前往安國公府的時候,汪舜華是很難過的,自古「君不入臣門」,今天去看了於謙,可能就是永別了。


    走進安國公府,就如同太監匯報的一樣簡單,於冕率領府中上上下下跪著,沒有人敢抬頭,也沒有人敢說話。


    汪舜華拉過於冕的長子承恩,才十歲。這回於冕夫婦沒有被分別發配,倒是生了個兒子承恩;此外,恭人張氏也生下兩個兒子承業、承勛。


    承恩兄弟年幼,但是爺爺病成這樣,多少有點不安;尤其現在全家上下有這樣,自然感受到了不同,低垂著臉,泫然欲淚。


    汪舜華摸了摸他的臉:「爺爺在哪裏?」


    承恩就帶著他們去了。


    於謙躺在床上,頭髮已經全白了,臉上已經看不見血色了,眼睛也完全凹陷下去,身邊陪著個女孩兒,是孫女錦鸞,未來的皇後。於謙患病,汪舜華準她回家服侍;看得出她這些日子用了心,身形消瘦,形容憔悴。


    皇帝知道長輩的意思——這是他父親定下來的,養在母親身邊,不知道才怪;以往也時常見到錦鸞,她在一眾佳麗中不算頂突出,加上母親強勢,難免很有些想法,現在看她風鬟霧鬢,倒是生出些憐惜。


    汪舜華隻看了一眼錦鸞,又看著於謙,想到當年景帝賓天,不由掉下淚來。


    於謙似乎感覺到什麽,努力想睜開眼,錦鸞悄悄喚道:「爺爺,太後和聖上來看您了。」


    於謙掙紮著伸出手來,汪舜華顧不得男女有別,趕緊握住:「於先生,我來看你了。」


    似乎覺察到不對,拉過皇帝的手握在一起:「皇帝來看你了,你睜眼看看他,已經及冠了,成人了。」


    於謙果然用力睜開眼,眼前事模模糊糊的一片,他努力摸著皇帝,發出感嘆:「聖上已經長大,臣終於可以見先帝於泉下了。」


    汪舜華墜下淚來:「這些年,辛苦了於先生。」


    於謙努力張開嘴:「臣受先帝太後厚恩,無以為報,唯有勤奮恭儉,兢兢業業。」


    雖然都是說老的話,但此刻汪舜華隻想流淚;皇帝同樣淚如雨下。


    他是聽著於謙的故事長大的,就算有再多的不滿,在這種情況下,還是難免受到感染。


    於謙掙紮著,轉過頭來看汪舜華,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臣輔佐太後皇帝一十三年,有句話一直沒有說出口,如今天命已絕,鬥膽請問太後。」


    汪舜華泣道:「於先生有什麽話,盡管請問,我一定如實相告。」


    於謙定定的看著汪舜華:「你會是第二個武後嗎?」


    空氣安靜了。


    於冕等人跪在地上,不敢仰視;皇帝看著於謙,也說不出話來。


    汪舜華愣了一下,當年不是已經告訴過於謙了嗎?


    他為什麽不放心?


    眼淚不自覺的流了下來,然而還是忍住滿心的委屈、痛楚和無奈,給了他一個明確的回覆:「不會,我是世宗的皇後,皇帝的母親。」


    於謙閉上眼睛,連著說了三個好,從袖中取出一紙詩箋,是當年汪舜華親政前夕,派人送給於謙的。


    汪舜華哽咽著,一字一句的吟誦。


    險夷不變應嚐膽,道義爭擔敢息肩。


    待得歸農功滿日,他年預卜買鄰錢。


    於謙似乎提了口氣,卻已經說不出話來,手就垂了下來。


    安國公府內哭聲一片。


    汪舜華捂住臉,盡量不讓自己哭的太難看;皇帝也忍不住落淚。


    比歷史上晚十三年又一個月,於謙逝世,享年七十三歲。


    回宮的路格外漫長。


    汪舜華靠在鳳輦上,從正統十四年到如今,將近21年,一幕幕都浮上心頭。


    這天晚上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汪舜華輟朝七日,以示哀悼,遠遠超過公侯三日、文臣一日的慣例,也超過當年成國公朱能輟朝五日的待遇。


    輟朝當然不是不理國事,而是不集中舉行正式朝儀。然而這麽多年以來,汪舜華第一次心不在焉,甚至拿著閣臣已經擬好的處理意見無法下筆,倒是眼淚潸然流了下來。


    她不能不去想,當年如果沒有於謙力排眾議,土木之變之後的北京會是什麽樣子;如果沒有於謙傾心輔佐,景帝將如何應對當時內外的困境;如果不是於謙這麽些年來披肝瀝膽,自己的改革大業能否持續推進——宗藩是那麽好削得?文臣集團是那麽好得罪的?土地清理是那麽進行的?更別說江南地區、西南地區叛亂的平定,遼東地區的進剿乃至去年紅鹽池大捷,背後無不是他在苦心經營。


    如今,巨星隕落,未來漫長的歲月,遍布荊棘的路途,誰能輔佐自己一路前行?


    汪舜華不自覺的走過曾經和於謙一起走過的地方。


    卻顧來時路,蒼蒼橫翠微。


    汪舜華的失落和難過,群臣看在眼裏,有欣慰,有感動,或許還有竊喜。


    皇帝勸她宜節哀珍重;武英殿大學士李賢也進言:「人死不能復生,於公已矣,更望太後振奮精神,勤勉國事,庶不負先帝託孤之重,臣民仰望之殷。」


    汪舜華閉了眼:「我豈不知,然而…」


    她哽咽著:「事業久而可定,何處更得斯人?」


    群臣都是嘆息。


    但於謙的後事還得料理。


    於謙身前已是國公,按照祖製,去世以後可以追封郡王,雙諡。


    禮部呈上了一堆諡號,排名第一的是忠武。


    章綸奏:「按照慣例,必須翰林出身,或銜帶翰林者,才能追諡文。於謙不是翰林院出身,照例不能諡文。他雖然隻直接指揮了北京保衛戰一戰,但封了國公,宜追諡武。」


    如果說自範仲淹之後,文臣最高的諡號是文正;那麽從諸葛亮開始,武將最高的諡號就是忠武。前秦丞相王猛、大唐中興名將汾陽王郭子儀都追諡忠武,南宋抗金名將嶽飛、韓世忠都拿到了這個諡號,當然嶽飛最初是武穆,後來韓侂胄盡力爭取才榮升忠武。開國元勛常遇春諡號忠武,超過了中山王徐達的武寧,他的女兒是太子妃,徐達的女兒則是燕王妃;靖難第一功臣張玉的諡號最初是忠顯,洪熙年間改諡忠武。


    章綸等稱頌於謙「危身奉上、險不辭難,克定禍亂、保大定功。忠為令德,武謂止戈,宜諡忠武。」


    汪舜華點頭,她知道這是武勛的最高榮譽了,能和諸葛亮、郭子儀等、嶽飛享有同樣的諡號,於謙在天之靈,應該瞑目。


    於謙被追封為永昌王,陪葬德陵,配饗世宗廟庭;同時,在他的家鄉杭州建立祠廟,四時祭享。


    但汪舜華還是覺得不夠,她想到這些年來於謙兢兢業業,身體力行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於是用雍正祭奠怡親王的典故,賜匾「公直敬誠勤慎廉明」,冠於諡前。


    章綸等認為這已經超過了典製,汪舜華閉了眼:「於謙歷事六朝,憂國忘家,計安宗社,功同再造。當年史官評價郭子儀『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世而上不疑,侈窮人慾而議者不貶』。而於謙兩袖清風,忠心義烈,更堪與日月爭光。」


    她看著群臣,傳諭:「自我臨朝以來,於先生克殫忠誠、實心辦理,而朝廷委任甚重。他公而忘私,視國事如家事,這是他的公;直言無隱,表裏如一,這是他的直;小心兢業,無纖毫之怠忽,這是他的敬;精白一心,無欺無偽,這是他的誠;勤勉奉公,即便身抱屙疾,仍然抱病堅持,這是他的勤;一舉未嚐放逸,一語未嚐宣露,這是他的慎;清潔之操,一塵不染,這是他的廉;見理透徹,蒞事精詳,利弊周知,賢愚立辨,這是他的明。所以我特書八字賜之。若有一字不確,這就不是嘉獎,而是譏諷。爾等如果認為有一字未當,可以現在就站出來陳奏。我觀爾等在朝諸臣,能做到公、勤、慎、明、敬、廉的並不少,但能做到誠直兩字的,卻並不多,以後更當奮勉砥礪,以副我望。」


    話說到這份上,諸臣隻能同奏:「安國公忠誠體國,德備才全。太後禦書八字褒獎,字字確切,安國公實當之不愧。臣等皆當奮勉砥礪,以安國公為法。」


    此前宗室群臣以次赴宅吊哭,凶喪所須,均有官給。


    發引當日,汪舜華和皇帝出阜成門送別,百僚陪位隕泣。汪舜華扶棺飲泣,皇帝也是神情肅穆,群臣無不感激。


    汪舜華知道,於謙去世時,讓於錦鸞呈上了一封寫給皇帝的奏疏,回顧了他受宣宗知遇之恩、世宗託付之重的過程,也回顧了輔佐汪太後改革的歷程,指出了國家還存在的問題,希望皇帝能夠繼承列祖列宗遺誌,孝順母親,光大祖業,澤及四海,恩披草木。


    皇帝大為感動,但是他不知道,汪舜華也收到一封密奏,是希望她能盡早還政皇帝,至少在改革進行到一定時候,讓皇帝參與其中,既為了母子之情,也為了改革大業延續下去。


    汪舜華潸然。


    她突然明白,那天於謙要當著皇帝問她那句話,並不是為他自己問的,因為他了解自己是什麽人;而是為皇帝、為宗室朝臣問的,他們需要一個答案。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小劇場:


    於謙:先帝,o(╥﹏╥)o


    景帝:於先生,o(╥﹏╥)o


    於謙:臣總算見到您了。


    景帝:這些年辛苦你了。


    於謙:幸不辱命。


    景帝:快隨我見過祖宗。


    太祖:你就是於謙?幹得好啊!多虧有你,我大明朝沒有變成南明!


    太宗:確實是我大明朝的功臣,o(* ̄︶ ̄*)o


    仁宗:真是國家棟樑啊。


    宣宗:朕當年沒有看錯你。


    於謙:宣宗皇帝啊,臣(_)


    隱帝:╭(╯^╰)╮


    於謙:╮(╯▽╰)╭


    景帝:於先生,你告訴他們,德音不會謀朝篡位,是不是?


    於謙:不會。


    景帝:???


    隱帝:你憑什麽這麽肯定?你們之前是什麽關係?


    於謙:君臣相知關係。汪太後誌存高遠,所謀甚大,需要幾代君主堅持下去,才能將藍圖變成現實。她絕不會授人以柄,給旁人可趁之機。


    景帝:!!!


    太祖:這話說得好大,她在謀什麽?


    於謙:一個花團錦簇的太平盛世,一個能使天下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地盡其利、貨盡其通的時代,一個耕者有其田,種地不納糧,種糧有補貼的時代。


    太祖:你會相信會有這樣的時代?這是大同世界!


    於謙:我相信會有這一天,相信隻要堅持下去,這個藍圖就不會隻是海市蜃樓,而早晚會成為現實。


    仁宗:你就這麽相信她?


    於謙:我相信。——「險夷不變應嚐膽,道義爭擔敢息肩。待得歸農功滿日,他年預卜買鄰錢。」一個心懷天下的人,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人,必然愛惜羽毛,知道孰輕孰重,知道如何權衡取捨。


    景帝:(`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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