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舜華把書扔到地上,撥開簾子走出來:「編這故事的壞,信這故事的蠢,拿著這書做文章的,我該怎麽說?——不怕說句難聽的話,我即便有那個閑情逸緻,也不管皇家和朝廷體麵,要養幾個男寵,也不會是在這金殿裏頭選,更不會找肱骨重臣。尤其安國公,既不年輕,又不美貌,脾氣又硬,能哄女人開心的一樣都沒有,我圖什麽?圖他百年以後到德陵做鄰居,見了世宗皇帝都沒法隱瞞,然後被他和祖宗們拿著劍追殺嗎?」


    汪舜華說話的時候臉上帶著笑,但是群臣笑不出來,於謙也笑不出來。


    汪舜華卻還要把這個不好笑的笑話說完,隻有對方變成了笑話,她才能夠全身而退:「何況,以安國公這樣的身份,就算想要來段黃昏戀搞個夕陽紅,什麽樣的高門名媛、絕代佳人等著他招手,偏偏冒著誅九族的危險選我一個孤老婆子,真以為我是褒姒再世、妲己復生呢?他要真這樣想,腦子裏怕不止進了一個太液池,得進一個東海。」


    這話說得有點刁鑽,汪舜華明顯感到大殿中的氛圍輕鬆了不少,甚至於謙的臉色也緩了緩。


    汪舜華一步步走下台階,看了眼於謙:「行了,起來吧。」


    於謙謝恩,但還是沒有起來:「懇求太後允許臣歸田。」


    汪舜華回答的很爽脆:「如果我不同意呢?」


    於謙真的是懇求了:「太後,請您以大局為重。」


    汪舜華道:「行了,我看你也不是以大局為重,隻是想早點撇清自己。你也不想想,你現在說辭官,就真的能夠自證清白了?人家隻會說你心虛了、膽怯了,要跑了!」


    她哼了一聲:「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我早料到這一天了,今天才拿到這裏來說,我都覺得遲了。『熒惑守心』沒奏效,又換了個說法。今兒我要真的允許你辭官了,倒真成了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了。」


    本來想說「爛泥掉進褲襠裏」,總算忍住了。


    她臉色一變,轉身走上丹陛:「今兒人來的齊,我可以說一句話:我汪舜華別無所能,但是平生光明磊落,未有不可言於人者也。想用這種方式逼我讓步,小看我了。」


    於謙抬起頭:「太後!」


    汪舜華伸手止住:「不必說了。今兒我若是允了,明兒估計就是商輅李賢彭時鄒幹姚夔;再過一陣,六部督察院詹事府五軍都督府的主官估計都要都要安排上了。那麽以後,朝臣也不用整天想著怎麽辦事,看中了那個職位,甚至看某人不順眼,編排幾句,就可以達到目的了。到那時候,別說什麽的臉麵,皇家的臉麵,就是朝廷正常的運轉都維持不了了。那才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國將不國。」


    她的語氣很嚴肅:「我曾經告誡過你們,行事要正大光明,看來你們沒有完全做到,至少沒有體會到其中的深意。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為朝廷效命者,不可使其孤軍奮戰;為百姓開路者,不可使其困頓於荊棘。——於謙是首輔,所以遭受這樣的池魚之累;如果今天這個位置上的是別人,照樣別想置身事外;甚至將來有誰看你不順眼,也別想幹淨脫身。我不希望有這樣的場景。」


    「今天我再告訴你們,我汪舜華經得起讚美,也受得了詆毀,甚至能夠經受住所有的誹謗和汙衊,因為我心中有國,心中無愧。我就是這樣的秉性!就是這樣的脾氣!就是這樣的人!別指望用輿論來壓我,就能做出任何自斷臂膀、自毀長城的事來。」


    「還是那句話,你們誰能為朝廷擔當,我就為他擔當;你們誰能對朝廷負責,我就為他負責。你等大臣若不負我,我必不負爾等。就算是天塌下來,隻要我還沒倒,就絕不讓英雄流血流汗又流淚!」


    這話說的實在太高杆,於謙怔怔的看著汪舜華,終究跪下去;兩班文武也跪下去,高呼:「太後英明。」


    朝堂上消停了,但這件事的處理還沒有結束。


    當汪舜華宣閣臣到便殿議事的時候,閣臣都是靜默無言,於謙更是垂頭不語。


    汪舜華似乎已經將剛才的事情拋諸腦後,一臉淡然的和群臣商量起江南地區後續的安撫工作。


    群臣似乎找到了話題,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話來。


    於謙默默地坐著,沒有說話。


    直到商量完事情,群臣退出,汪舜華突然喚住:「於先生留一下。」


    看著於謙垂手立在下麵,汪舜華嘆了口氣:「還在想剛才的事?」


    於謙勉強平息心緒:「太後知遇之恩,臣沒齒難忘;隻是情勢如此,請太後準臣告老還鄉,以終餘年。」


    汪舜華道:「當年杜少陵有一句詩:『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這話放在他身上是反話;怎麽,今天你打算身體力行?」


    於謙不敢抬頭:「先帝太後知遇之恩,微臣銘感五內。」


    汪舜華擺手道:「行了,這些廢話就不必說了。其實我早就料到有這麽一天,在我坐到珠簾後的那一刻,就知道會做什麽,又會為此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這世上,有兩件事最難,一是把別人的錢揣進自己兜裏,一是把自己的思想塞進別人的腦子裏。前者觸及利益,後者觸及靈魂。如今推行的改革,兩者兼而有之,下麵沒有阻力、沒有反對、沒有各種亂七八糟的聲音,那才叫見鬼。」


    她嘆了口氣:「如果我是帝王,恐怕在某些人嘴裏,已經是秦二世隋煬帝一類的獨夫民賊了;因為我是女人,所以對我進行蕩婦羞辱。一旦你辭官,別人不會見好即收,隻是更加咄咄逼人。到時候可不是你的名聲,我的名聲,朝廷的名聲可都沒了;我是隻能躲回深宮,再不問政事,剛剛鋪開的改革將全部夭折;到時候人人以揭短造謠為事,朝廷將永無寧日。這些道理,你不會不明白。」


    於謙嘆了口氣:「隻是太後…」


    汪舜華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今兒你我若是堅持住了,把改革進行到底,十年百年之後,國強民富,澤及後世,那麽今天的事,不過是君臣排除萬難中的一難,甚至壓根兒沒人會提;如果今天堅持不住,那就是姦夫淫婦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最後在正義使者的倡言下狼狽逃離歷史舞台。你希望是哪一種結局?」


    這話說的實在太誅心,於謙閉了眼,沒有回答。


    汪舜華道:「今兒我不怕跟你說句實話。我知道你這些年辛苦,原本打算等你年滿七十,就讓你去集賢院發揮餘熱;可是如今鬧了這麽一出,你怕是隻有學諸葛亮鞠躬盡瘁了。」


    她看著於謙:「我在德陵給你留了個位置,就在外羅城根下,最靠近寶城的地方;將來方便說話。讓於冕去趟杭州,把董夫人接來吧。以後你去德陵辦差,也可順道去瞧瞧她。」


    於謙哽咽著,到底定了定神,磕頭:「太後知遇之恩,微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也。」


    他抬起頭:「臣鬥膽,還想問太後一句實話。」


    汪舜華看著他:「你問吧,隻要我知道。」


    於謙道:「臣想知道,太後到底想把大明帶往何處?」


    汪舜華道:「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誌。你是想問我有什麽樣的誌向,能夠這樣不管不顧的往前走?」


    於謙道:「是,請太後明示。」


    汪舜華道:「這個問題,其實早在七年前設立科學院的時候,我就已經告訴過你們。」


    於謙道:「您真的相信會有那麽一天嗎?」


    汪舜華道:「我相信會有那一天,而且相信未來,會遠遠不止如此。當然——你看不見了,我也看不見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但是,我們的子孫後代會看到,會做到。」


    於謙有點悲涼:「太後,臣一直想說,如今卻不能不說了。」


    汪舜華道:「你直說便是。」


    於謙道:「有個詞,叫『人亡政息』;有句話,叫『一朝天子一朝臣』。臣不能不承認,您的構想,令人神往。但改革走到今天,已經背離了太祖太宗的祖製太多,已經得罪的人群太多。一旦您還政,他們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把一切拉回到原位;而您說,子孫後代會看到。」


    他苦笑著搖頭:「如果今天的事情處理不好,他們一定會鼓動聖上反感改革。」


    汪舜華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不是我不想把那樣理想的盛世江山交給皇帝,實在是因為力有不逮,那不是一代人甚至幾代人能夠做得到的。我現在能做的,除了規劃藍圖,也就是先挖一段溝渠,引導水往這邊走;剩餘的渠道隻能拿筆劃下來,讓後人知道該怎麽走,要怎麽走。」


    她看著於謙:「你剛才說『人亡政息』,這話說得好;但是還有一句話,『秦雖二世而亡,百代皆行秦法』。更早以前,商鞅變法被殺,但將其車裂的秦惠文王卻堅持將改革進行到底,這是什麽原因?時勢使然,因為大家發現,隻有變法才能強國,才有統一六國的希望;隻有遵守秦始皇的中央集權,才能維持大一統王朝的長治久安,這是不二選擇,隻是需要因時因地進行局部調整而已。所以秦雖亡,魂長存。」


    「被稱為暴秦的秦朝尚且如此,何況如今並沒有改朝換代。你要相信,這世上,有的是背叛階級的人,卻沒有背叛利益的階級。隻要改革惠及了各個階層的人群,讓大家知道,改革可以報仇雪恨,可以富國強兵,那它就具有了合法性;當絕大多數人享受到了成果,包括在最頂層的人群中形成了利益集團,匯聚成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就沒有人敢逆歷史潮流而動。」


    「你以為我隻有宏偉的構想嗎?不,我不但有構想,還有藍圖,有路線圖,甚至可以有時間表。」


    「這項宏偉的工程,二三十年遠遠不夠,甚至百年也不一定能夠做到,所以在歷史潮流形成之前,一定要讓皇帝明白這些。我知道有人會在他耳邊聒噪,沒關係,他早晚要出去經風雨、見世麵的,如果現在把這些說話的全拔了,他們沒有希望,還指不定做出什麽事來;再說,皇帝從小耳濡目染說改革各種好,以後親政了,一群人又說各種不好,反而讓他懷疑人生。何苦呢?還不如讓他兼聽的好,以後即便有所不滿,也會在切身經歷中明白。」


    「話說到這個地步,你也可以放心了——我知道,民間關於我的謠言不少,甚至你們肚子裏也會懷疑。我既然想讓兒子繼續我的事業,就絕不會做出任何傷害母子之情的事情來,給旁人可趁之機。」


    她舒緩了口氣:「將來你比我先見到了先帝,也可以把這話帶給他。」


    於謙苦笑:「太後,原來您都知道。」


    汪舜華道:「誰讓我做了惡人呢?我不做惡人,總有人要做惡人。我既然選擇通過這樣的方式得到世宗皇帝的看重,也就自然要承受這樣的代價。這天下最不能直視的,除了太陽,就是人心。所以有的話就不必說了。婦女幹政本就是原罪,我僅僅依靠丈夫和兒子就獲取了最高權力,還這樣違背祖製,還不許人家在下麵說幾句嗎?我又不是銀子,怎麽可能人人都喜歡?」


    她到底收斂了笑容,看著於謙:「路雖遠,行則必至。我相信,我們從今天開始努力,總比從明天開始努力更早見到這一天。——功成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於謙感受到這個女人雲淡風輕中蘊含的俯視一切的堅定,一時百感交集:「太後,臣雖不才,蒙太後不棄,願效犬馬之勞。」


    於謙回到衙門,默默坐了很久。


    汪舜華意氣風發侃侃而談,似乎要一吐為快;但他是真的被震撼了。


    隔著珠簾,他能看到汪舜華眼睛裏滿盛的期待和信心,那不像是在說一個遙遠的不可企及的夢想,倒仿佛是在訴說一個她親眼見到、親身經歷的一個景象;知道從這裏到那裏的距離,也知道怎麽一步步走過去。


    不能不承認,這是一個天才的構想,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設想。


    就算這樣的繁盛不過是海市蜃樓,大明也將更加繁榮昌盛,百姓也將更加富足。


    能夠躬逢其盛,能夠投身期間,自是平身幸事。


    於謙開始辦差,事情卻沒有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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