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見,在全國上下引起了何等的反響。


    如果說纏足是小節——畢竟這年頭女子足不出戶,你真要掩蓋,不讓老婆女兒出門誰都發現不了;貞節牌坊真的是觸動了所有人的神經,因此遭到了廣泛的抗議和抵製。


    汪舜華當然不會坐以待斃,而是要以攻代守。


    剛頒布了詔書,已經許久沒有接見命婦的汪舜華撥冗在清寧宮接受了命婦的朝賀,然後就抓住一大批還沒放足的——纏足和沒纏足走路的姿勢是不同的,當然要一下子改變也不現實,但可以做文章。


    發現走在中間的一個年輕命婦裊裊婷婷的,汪舜華認得是信國公湯傑的夫人劉氏,招她近前,問:「放足了嗎?」


    劉氏顯然被嚇倒了,話也說的磕磕絆絆的:「放…放了。」


    汪舜華毫不客氣,示意左右檢查。


    劉氏幾乎走不動路,全靠宮女扶持進去。


    不多時候宮女回稟:「不曾放足。」


    話音未畢,劉氏已經撞撞跌跌的出來,牽著汪舜華的衣袖哭拜於地:「太後恕罪!」


    汪舜華臉色一變:「你犯了什麽罪?」


    劉氏哭哭啼啼的不敢說話,汪舜華道:「你既然知道朝廷下令放足,身為命婦,不但不帶頭遵照,反而欺瞞,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即刻宣旨:「劉氏褫奪誥命,不得入宮;湯傑約束不嚴,革了冠帶閑住。」


    劉氏真的快暈了,反應過來趕緊磕頭;汪舜華根本不聽她解釋,將臉一板,喝命今日所有入宮的命婦,一一檢查。


    命婦們相顧失色,眼看好幾個站不住差點跌倒;果然查出好幾個沒有放足的,也和劉氏一併處理;當時哭聲一片。


    不幸中的萬幸,能夠入宮朝覲的命婦級別比較高。


    留在北京的王妃、郡王妃也就襄王係和岷王係。襄王妃和夫人已經超齡,岷王染病,汪舜華免了家眷日常的朝覲;襄王世子夫人虞氏已經放了。


    官員女眷都得是重臣家眷,年齡很不小。閣臣彭時、鄒幹、姚夔夫人都已經超齡,就不必檢查了;李賢夫人周氏差不多到齡,但也放了,汪舜華很滿意。


    看隻是少數幾個人,汪舜華也就沒有猶豫;否則真要是全軍覆沒,還真不好收場。


    循例賞了東西,眾命婦退出來,互相擠了一個劫後餘生的笑。


    尤其虞氏想到昨晚家翁知道自己入宮覲見,專門把自己和丈夫喚了去,在房裏踱步半天,才問:「腳放了沒有?」


    世子祁鏞很奇怪父親居然關心這個問題,襄王搖頭:「汪太後不是個簡單的人,我打削藩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定下了什麽事,那就是一定要做的。削藩如此,土地清理如此,這回寡婦改嫁和女人放足也不例外——人家連自己寡婦的身份都不顧忌了,不要低估了她的決心;否則自己就會成為祭旗的那個。」


    周氏也想到丈夫昨晚叮嚀囑咐:「太後是下定了決心的,千萬不要頂風上。」


    鬧的這樣大,自然前朝也是一片嚷嚷;尤其馬上各地也跟著鬧騰起來。


    不要以為有哭廟案的前車之鑑,下麵就會收斂著。


    畢竟俊傑方識時務。


    詔書剛下達,京城寡婦陳氏就自盡了,兒子李純是個秀才。她守寡多年,等著朝廷誥封,結果得到這麽個消息,一時想不開,懸樑了。


    李純沒有將母親入土為安,而是披麻戴孝敲鑼打鼓的抬著屍體到孔廟外頭哭;接著還有幾個,沒打算去的,也被附近的讀書人攛掇著去;外省也有樣學樣,尤其是徽州等理學盛行的地區,孔廟外整整齊齊的排著死者的遺體,甚至有人為了搶位置大打出手。


    汪舜華聽著錦衣衛的匯報,死者家屬在孔廟外哭天搶地,口口聲聲說著「我可憐的兒媳,守寡二十年,於節無虧;如今朝廷逼迫,唯有以死明誌」雲雲。士子們則說著「婦人之道,從一而終;如今迫令改嫁,敗壞風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國將不國」,然後一起在孔廟外放聲大哭。


    朱驥低著頭,到底沒有把話說全。


    汪舜華沉默了半晌。如果是皇帝來頒布這份法令,人家勸說不行,或許還要恭維一聲「皇帝仁德,不忍見鰥夫寡婦,如此使男有分,女有歸」;偏偏她是個女人,還是個寡婦,估計這會兒已經開始議論太後自己按捺不住要公器私用了。


    汪舜華的聲音不大,但是堅定:「《孝經》有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損傷了髮膚,就能稱其為『不孝』;怎麽自殺的,反倒成了貞潔烈婦?這又不是為免遭異族或者奸惡之徒玷汙時不得已做的選擇;反而是不體恤朝廷繁衍人口、匡正風氣的苦心,想要以死陷君於不義。陽壽未盡,不思天地君親的恩情未報,擅自輕生,罪莫大焉。令其家屬速速收埋,以贖罪愆;若有執迷不悟,是助紂為虐,為父不慈,為子不孝,一體論罪。」


    提升到「不慈不孝」的高度,但顯然不足以振聾發聵。


    聽著衙役的恐嚇,這些人不但沒退,反而折騰的更起勁,叫嚷的更大聲:「連寡婦守節都不行,這日子過不下去啦!」


    汪舜華聞報,當即派朱驥前往抓人,以不慈不孝論罪。


    不慈充其量讓人家戳脊梁骨,但是不孝罪,是極其嚴重的罪行,殺頭都是輕的。被確定為逆子的罪犯,要剝皮揎草、磨骨揚灰,殘酷程度甚至超過淩遲。


    不僅對本人嚴肅處理,還要累及整個地方。縣官撤職待參,甚至會充軍發配;縣教諭教化不力,判斬;縣衙門的鼓樓要截角,等今後出了孝子,獲得旌表,方能恢復。


    雍正初,出了一起弒母案,犯人剝皮,教諭處斬,縣令被絞,知府流放,學政死緩,巡撫革職,全省鄉試停考一屆。理由是省裏出了這麽大的醜聞,說明這個省風氣不正,讀書人應該好好反省,而不是想著出來做官。


    不孝罪,真的是古人不可承受之重,也就難怪陸遊那樣的大文豪都不敢扛逆風旗。


    如今肯定不可能這樣,但一旦定罪,不僅當事人死罪難逃,整個家族也將蒙羞。


    群臣紛紛進言:「這樣處理太過嚴重,懇求太後收回成命。」


    汪舜華這回沒有讓步:「停屍不顧、束甲相攻,出位沽名、訕君賣直。為人臣,是不忠;為人父,是不慈;為人子,是不孝。不忠不孝之徒,我殺不得?」


    禁軍在孔廟外站崗,錦衣衛動手抓人,直接塞囚車,敲鑼打鼓,招搖過市,環遊京城一圈,讓大家指認這個不孝子。


    京城群眾算是大開眼界:「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自盡居然牽連兒子不孝,嘿!」


    「誰讓他媽死了不埋,抬到孔廟外哭鬧?」


    「這不就是想不通嘛,守了二十幾年,臨了掙不到牌坊。」


    整件事被刊登在官方報紙上,同時行文各省出動人馬,再有暴屍於市、哭鬧於外的,一律以此定罪。


    各地相繼抓了一批,大家看朝廷來真的,總算有點怵了——上次的心理陰影太大,真的擔心被卷進去了;何況為了田賦還有可說的,可是為了寡婦——老娘和女兒媳婦是寡婦的還可以爭口氣,自家爹媽都在的,願意背個「不慈不孝」的罪名?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三十到五十的以後有機會,但是五十歲以上的現在就可以表彰。既然拚命想拿到貞節牌坊,但是年齡不夠,怎麽辦?——把人弄死,朝廷不能逼著人活到五十歲吧?


    其實隻要不太過分,汪舜華也就準備忍了。沒辦法,當舊時代逝去的時候,總有人自覺不自覺地會作為殉葬品同他一起埋葬;隻要你們不敲鑼打鼓和朝廷叫囂,朝廷也就當沒發生。


    但是報上來的越來越多,如果完全視而不見,就真的剎不住了。


    趁著順天府接連報上來幾起寡婦去世的奏疏,汪舜華在朝堂上大罵:「怎麽就這麽巧,怎麽多節婦這時候死了?是自殺,還是他殺?」


    吩咐朱驥:「查,拿出看家的本事,給我好好的查!」


    朱驥下了朝就親自帶人直奔死者家,能守節的都是小康之家往上,更兼是個節婦,覺得光彩,因此後事頗為隆重。


    當著眾多街坊鄰居的麵開棺,那家人還想阻攔,錦衣衛的刀子掏出來,誰敢擅動;仵作當場驗屍:「口眼開、手散、發慢,喉下血脈不行,痕跡淺淡;舌不出,亦不抵齒;項上肉有指爪痕,當是被人勒殺,假作自縊無疑。」


    死者的兒子媳婦當場就跪了。


    當天,朱驥帶著錦衣衛一共跑了四家,北鎮撫司的仵作不愧是專業的,當即查出有三起是被人謀害,有的是趁夜蒙著被子捂死,有的是用藥毒殺。


    汪舜華在朝堂上大發雷霆:「四起案子,就有三起是家人謀殺,其中一起是被兒子謀殺!首善之區尚且如此,外省還不知道怎麽著!這就是你們說的世風日下國將不國?我看這樣下去,真是國將不國!為了一座貞節牌坊,就敢朝親娘下手,那還有什麽是不能做的?——今天有這樣的事,以前有沒有?前些天擺在孔廟外頭的,是不是都是自殺的?還是被自殺的?」


    出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汪太後要借題發揮,下麵也就隻有忍者。


    馬上行文各地衙門,對於死亡的婦女,必須一一驗明,確係自殺的,由家人料理後事;如果是被殺的,當場拿問——你們不就是想騙錢嗎,沒錢拿甚至要送命才會消停!


    ——別以為靜悄悄的殺人埋了,朝廷就沒辦法;現在不僅針對節婦,還針對待嫁女,否則你們還要在我耳邊嗡嗡嗡。本站域名以變更:


    果然,各省相繼發現有族人殺死守節婦女的問題,另外還有不少為了搶奪寡婦或者未婚女財產而殺人的事情,尤其是無父無母的孤女,被覬覦家財的叔伯兄弟殺害,並不是什麽意外的事情。


    汪舜華下旨,證據確鑿的,所有參與的一律以殺人論罪,並抄沒家產。


    婦女守節在當時根深蒂固,自然數量相當不少,一連抓了幾百號人到北京,準備秋後問斬,但是各地還是不斷地發現有人在殺害寡婦,手段也是層出不窮。


    有壓迫就有反抗,很多婦女知道朝廷嚴禁殉節,想盡辦法跑出來報官;甚至有一起少女被人勒了脖子拉去埋了,那家買通了仵作,當做疾病身亡,哪知道人沒死,匆匆忙忙的也沒捆住手腳,路上將棺材頂開了,嚇煞一票人。


    但是這樣抓下去,大家都有點發怵。


    陸瑜就建議:「請太後取消了禁令,否則還有更多的女人遭殃!」


    但是汪舜華的態度很堅決:「捉一個算一個,捉兩個算一雙!」


    一直沒說話的於謙這回點頭:「凡事最忌半途而廢,現在如果從寬發落,兩道旨意無疑淪為廢紙,朝廷的威信也勢必蕩然無存。」


    既然太後和首輔下定了決心,那麽就沒有什麽疑問了。


    但殺人不能成為唯一的手段。


    就在全國上下鬧哄哄的時候,汪舜華親自審定了成都武侯祠的改建方案。「君臣同祀」自來是千古佳話,可是在明朝出現了一些變化。看到成都昭烈廟門可羅雀,隔壁的武侯祠卻香火鼎盛,剛剛就國的蜀王朱椿很是不快,於是廢武侯祠,將諸葛亮塑像移到了昭烈廟之北,本意是要祭祀諸葛,必須先祭祀劉備;卻沒想到「門額大書昭烈廟,世人盡道武侯祠」;不僅如此,當時以北為尊,劉備徹底成了丞相的看門人。


    汪舜華倒沒有改變的意思,隻是下旨在劉備身邊恢復劉禪的塑像。


    群臣認為此舉不妥。


    汪舜華嘆了口氣:「當年我也挺瞧不起『扶不起的阿鬥』,可是如今想想他也不壞,有自知之明,任賢用能,不妄殺不妄動,隻是生不逢時,趕上大爭之世,季漢又國力孱弱,做了亡國之君;若是生在太平年間,未嚐不是個合格的守成之君。後代皇帝若都能有阿鬥的心胸氣度,就該感謝列祖列宗了。」


    群臣低頭,汪太後這話意有所指啊。


    與此同時,武侯祠還接受了太後的另外一樣禮物,就是有名的「攻心聯」: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


    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


    朝臣士紳品味著字裏行間的意思,百姓們則紛紛議論:「國朝居然有比劉阿鬥都不如的皇帝,還倆。」


    汪舜華則轉頭和於謙等人繼續商量:「殺人容易,但問題是還要解決的。」


    人口是重要的社會資源,何況殺了就一了百了,或許可以震懾一時,但過了就忘了;當年空印案、郭桓案何其轟動,結果太祖一去,貪腐之風還不是愈演愈烈。


    必須要移風易俗。


    何況,還有重要的社會勢力需要解決:宗族勢力。


    宗族勢力在後代與宗教宗派一樣,受到各級政府的重視和警惕。但在現在,它是朝廷和社會穩定的重要基石。


    當然反過來說,它是朝廷管理地方的絆腳石。


    此前朝廷強調,嚴禁土地投獻。然而叔伯兄弟要把土地送給自家人,這叫行賄嗎?


    在土地清理中,朝臣也注意到在宗族勢力強大的地方,族長的話甚至超過朝廷的詔令。他們聽話還好,但往往相互串聯,抗拒土地清理,甚至動用宗族勢力威逼朝廷讓步。


    不幸的是,在涉及到利益的時候,往往是後者。


    是可忍孰不可忍?


    汪舜華某一刻幾乎理解了「破四舊」的歷史意義,但是沒辦法,現在朝廷沒有這樣的勇氣和能力。


    因為對於天下,皇帝也是一家之長。


    既然享受了這種製度的便利,也就不可能將它徹底否定。


    但有必要進行適度的限製。


    但不能和朝臣商量,哪怕於謙,也不能。


    汪舜華琢磨著,宗族勢力之所以長期存在,根本原因還在於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人民流動性不大,習慣蝸居在一片小天地,自然就有了小霸王、土皇帝。


    宗族和土司,異曲同工而已。


    如果不能用權力強行摧毀,就隻有等經濟社會發展起來,人員流動起來,消息便捷起來,才能逐步瓦解宗族勢力存在的基礎。


    此前,朝廷規定,對一切殺害婦女包括女嬰的人犯以殺人論處,哪怕一大家子合夥殺害一個女人,也要全體抵命、絕不放過,不管資歷、不管身份、不分多少。


    剛剛報上來的福建一起案件,年輕丈夫死了,族人汙稱寡婦與人私通,將她與姦夫沉塘——偏偏有人舉報,那個所謂的姦夫,是個流浪街頭的啞巴!兩人根本不相識。


    這事被地方官報到北京。按照這個規定,凡參與案件的12歲以上男丁全部以殺人論罪,那麽牽連者將超過千人。


    稍早一起發生在江西的案件,也是男人死後,族人現將寡婦殺害,而後縱火,還裝作救火。如果真要把所有人員全部以殺人論罪,那麽至少一百人難逃死罪。


    這樣做,那麽死亡人數絕不亞於當年太祖的「四大案」。


    因此汪舜華讓了一步。


    主謀是必須殺的,這個沒什麽可說的,哪怕是父親祖父溺殺女嬰,也要問罪。


    但是如果已經分家,就要減罪:如果在場,就改為流放;如果不在場,也就沒什麽事。


    同時,如果出了殺人犯,本人子孫三代不得出仕;沒有分家的族人,哪怕支脈太遠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同樣禍及三代。但如果以及分家,哪怕是三族以內,不受影響。


    用這樣的方式,逼著你們分家。


    當然,哪怕分了家,宗族勢力還是會長期存在,潤物無聲;但不管怎樣,隻要分了家,人心就會鬆散一些,就算再想動用家法私刑,朝廷就可以直接介入了。


    十月底,8000多人被押往菜市口行刑,3萬餘人流放海南、台灣。


    另一個數字是2000多名婦女被害,而沒有被發現的有多少,天知道。


    汪舜華在刑部呈上的處決人犯奏疏上連著畫圈,隻見到一個紅圈圈在眼前晃,都是人命,鮮活的人命。有致仕官員,高齡耆老,也有年輕的士子,然而在世風和人命麵前,一律平等。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變得冷血,但現在不是慈悲的時候。


    唯以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


    唯一可告慰的,是各地官府紛紛奏報:現在各地分家已經成為風俗,包括一些宗族勢力極端頑固的地區,在丁壯被關押幾個月後,得到分家可以免死的消息後,紛紛申請分家。


    當然,這種分家有真的,也有假的,隻是畢竟關乎切身利益,因此誰都不想吃虧,說著說著吵起來打起來都有,很多假分家也成了真分家,但總的來說,還算太平,畢竟自家人搞不定鬧到官府,就是真沒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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